蓝星和爸妈一整晚都不在家，似乎现在也还没有回来，所以她的梦境是被持续不断的敲门声打断的。

她甩甩脑袋，把梦丢回枕头，小跑到门口，透过猫眼向外张望。

“外婆？”

蓝点没有多想，兴喜地蹦起来，打开门。

外婆瞧见她，满脸的皱纹因笑意而舒展，张开双臂，将小孙女拥入怀里。

“我的阿点。”

蓝点沉浸在拥抱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的眼泪滴在外婆的胸脯上，彻底清醒。

蓝点没有听说过外婆最近生病，所以外婆应该是在梦里悄无声息地去世，一成为岸半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觉得自己难得清醒，怕一会儿又要变傻，也怕被拦住，便躲着大姨和大姨夫，去坐最便宜的夜巴车跑来云江，想要见她的小女儿，也就是蓝点蓝星的妈妈一面。

“难怪大巴车上的小姑娘不找我收钱呢。”外婆乐呵呵地笑。

阴差阳错，妈妈、爸爸和蓝星，昨晚到现在都不在家的原因，应该是接到了大姨的电话。

蓝点大致理好前因后果，便立即拉起外婆去火车站。

“阿星阿点的生日是二月，楚意也快当十八年的妈妈了。时间怎么这么快，她不是还是喜欢收集玻璃糖纸的小孩子吗？”

坐在开往旻州的动车上，蓝点听着外婆絮絮叨叨讲着妈妈和大姨小时候的故事。

“妈妈现在也喜欢收集糖纸，家里有一大抽屉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外婆连吃饭都要人喂，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外婆好好聊过天。以前她最喜欢听外婆操着旻州口音，说着黏黏糊糊的普通话。

听的时候还一定要靠在她肚子上，软软的，像个大棉花糖。蓝星、蓝点、妙妙老是要争谁躺在最中间。后来，蓝星长大，毕竟是男孩，比较害臊，就不争了。妙妙是年纪最大的，也不争了。最终，这个最柔软舒适的位置独属于蓝点。关于童年里的旻州，她最熟悉的声音，就是外婆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

“她们姐妹俩干什么都半途而废，唯独一件事，种花。在院里年年都要大张旗鼓种一回，可惜了，没那个天分，几个玩的好的小孩都叫她们“杀手”。她们一直坚持到楚晴上大学的那年，没想到，还真有几株长出了花骨朵。”

“后来呢？开花了吗？”

“那当然没有了，楚晴去读书了，楚意一边看书，一边养花，也不懂怎么了，最后还是养死了。”

“大姨回来没有骂妈妈吗？”

“楚晴回来的时候，楚意二话不说直接在她姐姐面前跪下来，嚎啕大哭。楚晴没有办法，只好说她去外面学了知识，有些土就是不适合种花，院里的土就是那样。”

“是真话还是假话呀？”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看到好几次，楚意站在那片土前面叹气呢。”

蓝点咯咯地笑起来，外婆也笑了。

她听见外婆的肚子里随之传来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旻州站到了。

蓝点的葬礼是星期天，回旻州的这些天，就像度过了一个拉长版的星期天。

大家都很忙，但看不懂在忙什么；亲戚来来往往，电话响起又挂断；桌上的食物多得足以养活一个动物园。

是喜丧，一屋子人穿得喜气洋洋的，连唢呐都得绑条红布条，再加上也许因为世界上还爱外婆的人已经没剩下几个，所以没什么人看起来很伤心。

只有妙妙姐姐一直哭，仿佛要把留给蓝点的眼泪也一并流尽——她没能赶上蓝点的葬礼，后来单独去了云江，在墓前坐了一整天。蓝点那时陪在她旁边，听见她反复说同一句话。

“阿点，姐姐来晚了。姐姐对不起你。”

蓝点当然没有怪过妙妙。妙妙姐姐是大人了，是最有苦衷的一种人类。

外婆本来挺高兴，听妙妙的哭声听到烦躁，说，这小孩怎么回事啊，以前那么爱笑，没皮没脸的，没心没肝的。

蓝点抠抠下巴，替妙妙说好话。

“人可能也要等长大以后，才能长出脸皮和心肝的吧。”

外婆拧了一下她的鼻子。

“怎么就你没长出脸皮和心肝呢？小不点。”

“说真的，我之前一直不满意你大姨夫，寻思楚晴眼睛生得这么大，怎么就找了个这样的老公呢？”

“大姨夫很好呀，小时候给我买了好多魔法棒，还带我和阿星去吃火锅。”

“倒也不是说觉得他不好，而是太像个普通人了。你猜猜你外公以前满世界到处跑，是为了什么？”

“该不会是不想看见我大姨夫吧？”

外婆笑倒在沙发上：“我猜是这样，但他可不承认。”

蓝点很狗腿地贴过去：“那外婆，我爸呢，你和外公觉得我爸怎么样？”

“秦晨嘛……这孩子倒是好，眼睛大，鼻梁高，皮肤白，和楚意很般配。”

蓝点“哦——”了一声。

“原来外公外婆只看脸呀，外貌协会。”

外婆翻了个白眼：“谁都喜欢漂亮小孩，难道你不是吗？”

蓝点想起涂子录，脸刹红。

外婆一下子把她搂进怀里，胳膊和肚子的软肉挤着她，哈哈大笑。

“原来我们阿点，早就有脸有皮，有心有肝了。”

妈妈只有和大姨拥抱告别的那个瞬间，掉了一颗眼泪，然后用手腕轻轻一抹，转身走进火车站。

外婆微笑地看着她的背影，很骄傲地说：“我的女儿。”

“我觉得妈妈好可怜。”

“为什么呢？”

“她以后，要花太多时间在思念上了，想煎蛋，想她最喜欢的老师，想外公，想我，现在还有你。外婆，妈妈根本不坚强。”

人们害怕死，因为死是一种很彻底的离开，无法逆转的永别。

所以外公去世的时候，亲戚们都说他“走”了，如同只是出了趟远门，隔一阵子就会回家。

大人们把小孩想得太笨，其实他们也经历了很多再也不见，比如讨人厌的斯内普教授，班里同学一起偷偷养的小乌龟，在妙妙姐姐画笔下草草收场的沙漠王子。

只有妈妈。妈妈对蓝星蓝点说出了真相。

外公如同一株开花结果的树，现在已经叶落归土。

“和万物一样，没有永永远远。”

因为这句话，蓝点曾经以为妈妈面对死亡已经十分娴熟，无比从容。后来她死了，妈妈一定会在星期三做番茄咖喱牛肉，把她的小猪盘装得满满的。她才想起来，在这之前，妈妈会对着独处的陌生老人流泪，偷偷对着不可能拨通的电话喊“爸爸”。

蓝点才知道妈妈的确擅长应对死亡，但却不擅长处理思念。

“阿点，有妈妈想着你，不好吗？”

“当然好，但是……”

“既然无可避免，我宁愿她成为回忆的载体，远远地眺望我们，却能够一直活下去。”

外婆亲昵地用手蹭蹭蓝点的耳朵。

“万一她不快乐呢？”

“你这说得什么鬼话？那可是我女儿。”

外婆无比自信。

最后一天，外婆想去以前住过的大院附近看看。

已经几十年了，路全部重建，过去的商铺不是搬走就是倒闭，但外婆一下子就找到了。兴高采烈地走进去，满眼诧异。

那里开满了不知名的鲜花。

是谁种下的，是怎么种的，来龙去脉都不重要，它们盛开得刚好。

“真美。像我这一生。”外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