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升起。
雪球还在清尘殿等她,但她走不动道了。
她虽然不会做穆时的傀儡,但时常无聊捏个木偶傀儡出来。
而这木偶蹦蹦跳跳地下山过来时,敏锐地发现她似乎心情不算好。
“主人,你在等人吗?”灯已经放完了,小木偶抬起头问。
她怔然许久,才轻轻开口:“可我等不到他。”
风吹落满地梅花,有人一袭青衣,不疾不徐走来,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唯在风起时隐约可见唇角的弧度。
她正欲侧身让路,却在擦肩而过时,熟悉感又至。
于是,她拉住了那人的手腕。
只这一刹,她不自觉皱起了眉,此人体内业障无数,也不知他是如何压制隐藏的。
这实在唐突,他停下脚步,侧头看她。
“抱歉。”她松开了手,又忍不住问,“公子……贵姓?”
“洛。”温和的声音响起。
竟还是有一瞬间的失望。
这声音,这业障,终究不是他。
自己也真是魔障了,见着一个相似的人便以为是他。
“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他不知怎么,心情还不错,十分自来熟地搭起了话,“今日好歹是除夕,过新年呢。”
“多谢,但算不上什么大事。”
她只是,思念一个人太久了。
“姑娘不要太沉湎过去了,”他甚至还出言“说教”,随后又道,“新年快乐,我还有事,先走了。”
“嗯,新年快乐。”她出于礼貌,回复道。
小木偶仰着头看主人,许是中间被打岔了的原因,慕惜宁看起来没刚才那么孤独了。
夜色沉沉,慕惜宁一抚千灯令,灵光汇聚,眼前炸开烟花。
这是之前师父用来哄她开心的把戏。
现在想来,重逢时,千灯令比她先认出师父。
新年快乐啊,穆时。
“我想救他。”声音低不可闻,散在风中。
我会救你的,穆时。
幽冥界并无昼夜更替,看不出时间流逝。
穆时垂眸理着衣袖,坐在大理石上,业障缠绕其身,他却似已习惯。
身上的杏花香早就在这血腥恶臭的无间地狱消弭了。
血池中是定期被锁链拉入受罚的千古罪人。
他在这里遇见过慕衍。
当时慕衍看着他,怔了下。
他勾起唇角,笑意懒散,卸下担子的他更像人间的穆公子。
“祝你早日偿清业障轮回转生。”他偏头避开血池中一魔的攻击,顿了顿,补充道,“慕惜宁一切都好。”
即使放不下,也总会因时间流逝淡忘的。
何况他还请许烬帮了他一回,他在新年夜去见了她,也算是安慰她。
慕衍看着他,忽然问:“你知道慕惜宁喜欢你吗?”
穆时动作轻顿。
那会儿他和慕惜宁第一次下人间处理祈愿,她应当才及笄。原来那时,她便喜欢了么。
“后来知道的。”
锁链微动,慕衍轻叹,在被拉回血池受罚前开口。
“仙首,当时很多人都诅咒过你,你如今沦落这般下场,当真不公。”
无间地狱大门发出声响,穆时思绪回归,不甚在意地笑了下。
“许……”
他本以为是那位幽冥界太子爷有事前来,却在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后,眸光轻垂。
业障散开成黑雾,他站在黑雾中心,看着有人凝灵开雾,忽然有些生气。
无间地狱不是活人能随便来的地方,只有可能是她用了阵法魂入尸身,而那尸身恰好又魂飞魄散且业孽深重,她才可能以魂体状态来这儿。
可魂魄离体于身体自是有害的,不然当时他也不会用银线固定了。
破开一众黑雾,少女伸手,毫不犹豫地拉住他。
万千业障于此时被他强压回体内。
少女抬眸看着他,语气执着,“师父。”
他眸光轻移,淡淡掠过她的脸。
瘦了。
随即轻易抽手脱离了只有魂体的她的桎梏,“你认错人了,姑娘。”
慕惜宁不信,再度捉住他的手腕,灵力探查。
什么都没有。
没有神心,没有灵根,没有神印。
没有杏花香,语气也疏离平淡。
玉佩也没有任何反应,连千灯令也是如此。
他收回手,一身黑衣劲装为他多添几分肃杀,除却这容貌,她竟再找不到任何与穆时相似的地方。
“这里是无间地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语气重了些,垂着眸复又轻笑道,“姑娘,我这般业孽深重的人,定然不是你的旧识。”
慕惜宁听着这称呼,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们除夕见过?”
“不记得了。”
也是,与陌生人萍水相逢,若非当时一瞬间的熟悉感令她难以忘怀,她也不会记得的。
“洛公子,你是这里的掌事?”
这个称呼似让他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后颔首答道,“算是。”
“你可有办法救魂飞魄散者?”慕惜宁方才突如其来的情绪已尽数收回,看他和看别人没什么不同,又顿了下,才道,“也不是。他死过一回,又和你这里的人做了交易,失了轮回转世的资格。”
“救不了,死得彻底。”
慕惜宁皱了下眉,“和他做交易的是你么?”
他似是没了耐心:“姑娘,你该走了。”
慕惜宁忽然轻笑了声,灵力汇聚,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将这凝为箭矢,“既然这里是你的领域,若我把这些人都放出去,你上面的人总该现身了吧?”
他扯了下唇角,“你且试试。”
这种威胁的话她都说得出口,真是疯了。
他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却是动了些怒气。
他说了叫她忘了,她不听,这些年什么乱七八糟的阵法都敢学,什么地狱幽冥界也都敢用魂体来,仿佛生怕自己不会于此处魂散似的。
当年的时令削去仙籍,他自然没有灵根了,但修为还是在的,配上这些业障,会让人误解他是魔修。
而神印早在九霄殿毁他身死时泯灭,至于玉佩千灯令,既已认新主许久,对他的感应更是浅淡。
既然会死,便不必相认了,免得徒增烦扰。
慕惜宁静了会儿,收回灵力。
她答应师父了,要走正道。
但如果是对付本身业孽深重的人便不算什么吧。
慕惜宁垂眼,“那你送我回去吧。”
突然的示弱让他有些意外,他却只扬手开了无间地狱的门,“自己走。”
别回头了。
血池中发出动静,受罚结束了,那些与他同样业障缠身的妖魔开始把气都撒在他身上。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他却只在有人提及不速之客慕惜宁时,冷淡望过去,随后血池锁链又动,那魔再度下去受罚了,还多加了一重业火焚身的罚。
彼时慕惜宁已经往大门走了一段距离了,听到动静,忽然停下。
“你为什么堕魔?”魔修总归是会在意这个问题的。
他怔了下,“因为……”
就这一息的怔愣,便是她需要的破绽。
大门紧闭,他脚下出现传送阵法,少女抬手一挥,数根锁链铐住他的腕,仙力也随之渡入他体内。
他身上的伤口一点点被这仙力弥合起来,业障也因这带有无量功德的纯净仙力安息下来,万鬼噬身之痛迟缓下来。
耳旁是血池中妖魔的喊叫,许是不让他走,许是求她也带它们走。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息之间。
眨眼间,他置身于清尘殿寝殿中。
怪不得她忽然示弱,原来是在借机分散他注意力,画下阵法。
怪不得她忽然发问,原来是拿他当筹码掳走,只等许烬来救。
可许烬是不会来的,因为他本就不是许烬的手下。
思考的这两秒,慕惜宁已经魂归原身,又传送走这尸身好入土为安。
即使被传送来这儿,他也依然不慌不忙,理好衣袖,遮掩住那莫名其妙的锁链,业障又丝丝缕缕被他压回体内。
慕惜宁心上蓦然一空。
许是因为这一般无二的容貌,她见不得他身上缠上一丝业障,也见不得那锁链缠上他白皙如玉的手。
她手指微动,那锁链变作银线,化为无形。
“我锁上你的魂魄了。”她抬眸,正撞上他的目光,解释道,“我对你并无敌意,但我得救我的爱人,我得见那位与他做交易的人,抱歉。”
“不会有人来救我的。”他道。低眸忽略了“爱人”这个缱绻至极的词。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也要尝试。”
他轻叹,“要多久你才肯放弃?”
“你很喜欢待在无间地狱么?”
言下之意就是不会放他了。她要一直等。
“我待在那儿是在赎罪,我还想早日轮回。”别等了,惜宁。
“你叫什么名字?”她置若罔闻。
“洛……”他顿了下。倒是慕惜宁似是明白了什么,开口。
“忘了?那从今日起,你便叫洛桉吧。”
“桉树的桉。”
桉,常绿乔木,树干高直青青如松,木质坚韧。
他默然许久,才轻声道,“嗯。”
取名么,这可是难见的羁绊。
慕惜宁,谁教你这么固执的?
要等业障化解,或许百年,或许千年,在此之前,她总会放弃的。
或许该教你断念一剑的,不绝尘缘的话,我如何放心你一人在这尘世间盼着无望的未来。
洛桉,慕惜宁。
安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