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玉京,慕惜宁从那充满回忆的梦中醒来后失神良久。
许是因为昏迷时玉佩气息还在,这梦中不仅是她的视角,她还看到了当时不为人知的一些事。
原来师父从第一次见她时就知道她是魔神留存世间的一丝善念了。
原来师父曾用神血封印她魔神的气息,而自己五岁那年的屠城之祸全因她而起。
原来师父曾那般坚定地在凌雪面前维护她。
三百年,她被贬入凡尘三百年。
而这三百年,世人却淡忘了他。
血书时令,亲断佩剑。
剑修断剑,与剜心无异。
再重逢后,他带她去沧澜洲,那时他应当是想看着她落召榜夺魁的,也想为她处理掉身上的魔神气息,以及凌雪这一潜在祸患。
而玉佩的裂痕也是由于三百年前即将启动的皓旻诛邪阵的余威,那次她甚至没受一点伤。
穆时是喜欢过她的吧。
也应当想过一切结束后和她一起。
可为苍生死,又为所爱永无轮回。
她去哪儿找他?
她谢过顾星鸾在她昏迷时对她的照顾,又淡淡解释说初霁仙尊企图复活魔神,仙首与其同归于尽了。
接着她便下床,一路往天穹门去。
开始用仙力修复天梯。
断裂处一阶阶往下蔓延出新的阶梯。
长阶染血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
慕惜宁闭了下眼,关上天穹门。
同时,仙界各殿中的传令石亮起。
迟到了三百年的命令霎时传遍仙界。
慕惜宁在去九霄殿的路上遇到了许多人,有陌生的看见她后行礼的,有认识的颔首见礼,也有人在九霄殿门口迎接她。
看见云锦的那刻,她几乎没忍住泪意,步伐都有几分乱了。
静默陪了她一路的顾星鸾扶稳了她。
“九霄殿被封禁已久,坍塌后是初霁重建的。”云锦不确定她还有多少记忆,顿了顿,才道,“仙首当初将时令通告九重天的时间推迟到你夺魁之日,是以这消息十分措手不及,也就我和清绪上神提前知晓。”
先前大家都以为慕惜宁也死在了九霄殿坍塌之时。
又顿了下,云锦发觉自己应改口称那人为“上任仙首”了。
毕竟时令上说的是慕惜宁“即任仙首”。
慕惜宁沉默良久。
再抬眸时,万般情绪已如潮退去。
抬手破界,她撕下封条,推开了九霄殿的门。
灰尘四飞,她遥遥便望见那高座上的案台还摆放着那日他未看完的卷宗,珠帘也是完好无损的,仿佛那人只是下人间处理了一段时间的祈愿,不久后便会绕过后院去清尘殿找她。
慕惜宁又往后院走去。
熟悉的小亭石桌,还有熟悉的梅树。
她也才知道,原来仙界不论何处,都有着难以忽视的回忆存在。
三月雪这个剑名都只是她少时酒醉后随意一提。
他却说改就改了。
后来人间重逢,他手中那个三月雪,想来也不过是剑意化形登峰造极,凝出了实体。
银线是因为他死过一回形神不稳。
所以狐妖那次,他断银线时便受了伤吧。
慕惜宁掐诀清洁过九霄殿后,便再次设界,非她允许无人可进。
云锦猜到了什么,试探着问:“你……”
“我都记得。”
也不会再忘了。
慕惜宁看着九霄殿的门,许久许久,才道,“不要称我仙首,日后有要事就来清尘殿禀报吧。”
“麻烦你告知其他人了,”慕惜宁歉意地笑了下,“还有,仙界初霁之前做的事,还要麻烦你了。”
既然入主了玉京,便该认真做事,这样等他回来时,一切都向好发展。
先废落召榜制度,限制四大世家抢占资源行为。
再处理初霁殿中那些事,将凌雪过去所作所为公之于众,接管仙界诸事。
最后接祈愿下凡,等他回来。
现下,慕惜宁只绕过后院往清尘殿去,顾星鸾依旧陪同着。
在殿中,慕惜宁和她玩笑道,“不用盯我这么紧,我没什么事。”
顾星鸾也的确有事在身,她上仙界是为了方便照顾慕惜宁,凡间还有许多事未交代好。
但她还是觉得慕惜宁的状态不太对,反复叮嘱后才出了清尘殿,却在合上殿门之时看见寒光一闪,惊得她赶紧推开门,欲以宝石打落慕惜宁手中的匕首。
但晚了。
少女的小臂鲜血淋漓,她随意勾起唇角,语气如常,“怎么又回来了?”
顾星鸾盯着她的伤口,问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以血为祭,将我与他的记忆刻入神魂。”都这样了,她还有心情开玩笑,“你不会以为我要自杀吧?不至于。”
她若死了,师父的努力便白费了。
她要为他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但她绝不允许自己再遗忘他。
最终顾星鸾什么也没说,只是为她包扎好了伤口。
“慕惜宁,他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知道啊,”她安慰着顾星鸾,“不用担心我。”
她还要竭尽所能救他呢,她不会堕魔,也不会寻死的。
惜宁最听话了。
慕惜宁最听话了,尤其是穆时所说的话。
…所以他才不忘告诫她要走正道,因为她会听的。
而告诫的人昏昏沉沉不知晕了多久。
意识回归时,全身上下都在痛,像万鬼噬身。
他睁开眼。
一如既往的黑暗阴森,鬼魂嘶叫着,声嘶力竭,与奈何桥相似又有不同。
血池中恶臭难闻,他淡淡收回目光,便听身后有人不疾不徐走来。
“这里是无间地狱。”
穆时垂下眸光,盯着指尖不散的业障,“是因为这个,所以我才没死么?”
过去千年里,他接祈愿斩妖除魔,不知杀过多少生,那些全为业障。
而他的功德又都转送出去了,难怪疼痛如此强烈了。
许烬走到他面前,否认道,“不,你已经死了。”
体内魂魄虽被业障强留,但他没有心了。
曾舍一半神心为世人,后又用神心换新生,只为重返人间,看着那个人。
为她铺路。
“谢谢。”穆时笑了下,自知若无这位幽冥界掌事者,便是业障也留不住他,不然从前那么多罪孽深重的妖魔岂不是都会因业障不散苟延残喘下去?
“我叫许烬。”对方顿了顿,才又道,“很久以前,我叫祈愿。”
穆时抬眸。
他无言半晌,才续道,“我也不算帮你,阿姐若是知道这些也会这般做的。”
他所说的“阿姐”语气缱绻温柔,倒更像在说爱人。
“而且,我准备让你驻留无间地狱守着这儿的,待业障化解后,你还是会消散。”
“……”
白衣仙首轻动手指,业障被困于体内,看起来便没那么吓人了。
他轻笑了声,这才知道明明自知时日无多,他也还是不太放得下她。
她记忆还在。
只盼她执念不要太深。
“或许,我还有最后一个不情之请。”
之后仙界一切都如慕惜宁所想般进行下去。
若说有什么意外,便是她变疯了吧。
当年问心慕衍,她算不上特别有感触,顶多有些伤心。
但当那个人在她面前死过两回后,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相思成疾。
思念难捱。
当她第一次在醉后设下幻境时,她也在心中轻嘲。
假的么,只此一次。
她看着珠帘后执笔写卷宗的人,并不上前,只是看着。
“惜宁,怎么了?”一如既往的温柔语气。
明知是假的,她还是低眸答道,“师父,我做了个噩梦。”
“噩梦?”白衣仙首放下笔,掀开珠帘,“很怕么?”
她又看着穆时走过来。
“很怕。”我看到你死了。
他失笑,“来喝点茶吧。只是梦而已,有为师在,不会出事的。”
“师父,我…”
幻境坍塌。
慕惜宁坐在清尘殿高位上,看着虚空中某一点发呆。
良久,她哑声笑了。
“我喜欢你”对于一个由师徒回忆构筑而成的幻境,是禁忌。
她下人间偶尔会去找顾星鸾,沈锦川在知道穆时是仙首后回了沈家,闭门在家许久。
她不知道穆时和沈锦川认识多久了,但想来他也是师父为数不多的有交情的人。
其实连傀儡她都想过去造,但又觉得无人能替代他。
她后来又知道了新的阵法,幻梦囚笼,以爱为织编造一场美梦。
阵法启动后,她会暂时忘却过去,只以为幻梦中的一切俱为真实。
在仙界独自过的第一个新年,她用了这个阵法。
但当她睁开眼于幻梦中醒来时,她内心清醒无比。
这些都是假的。
她身为半妖,元神上有生灵心心器庇佑,曾沾染魔神气息,虽则这气息与神血封印一同消散在了第二次皓旻诛邪阵上,但仍是魔神残存世间的一丝善念,而且身上功德无数。
这样的人,任何阵法,任何幻梦,都不会对她造成影响。
真是可笑。
她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
过去了不知多少个春秋,仙界治理井井有条,人间各仙门相继崛起,她回青昭派探望过旧人后,下了山,才惊觉又一年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