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行坊,傍晚的天空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坊道也被夕阳的余晖轻轻抚摸,坊道两旁的几株老槐树虽枝叶稀疏,但仍挺拔而立。
纪莘坐在宅子门口的台阶上,用石子在地面胡乱地写写画画,听到踏着落叶的脚步声,纪莘立刻抬头,丢掉石子,站了起来。
虽然完成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但陈氿心中仿佛还被冬日的积雪覆盖着,厚重又冰冷,令他几乎全身冻结。
纪莘却好像自带无尽的光明与温暖,照亮周遭,也照亮他的路。
陈氿飞奔向纪莘,用力将人拥入怀中,“你怎么在外面?”
纪莘双手在陈氿背上轻轻拍了拍,“我猜你会来,所以出来等你。”
陈氿双臂用力,将纪莘环抱得更紧,心头的压抑和沉重终于散去些许。
他不会下地狱,因为人间有他的光。
纪莘由着陈氿抱了她许久,感觉到陈氿的情绪渐渐缓和,纪莘退出陈氿怀抱,牵住他的手,“陪我走走吧。”
两人手牵手信步走在坊道上,陈氿默默在心中组织语句,缓缓讲起事情的原委。
“崔氏的弟弟有一子,名叫崔晤。此人轻浮浪荡,略有些文采,他一年前与沈静姝相识,凭借花言巧语得到了沈静姝的芳心。崔氏得知此事,又发现沈静姝性情、相貌与你略有相似,便做了个局,想要引我看中沈静姝。崔氏本可以慢慢来,但是崔家侵占百姓田亩的事突然被揭露,崔氏不得不加紧安排,让崔晤哄骗沈静姝算计于我,企图逼迫我应下婚事。”
纪莘觉得古怪,问道:“沈静姝若是钟情于崔晤,大抵应是想嫁给崔晤的才对,为何会同意配合崔氏算计你,与你成婚?”
“沈静姝与崔晤相识之后,起初只有书信来往,但是自从三个月前,他们开始在一家脂粉铺私会。那家脂粉铺在崔家名下,是以掌柜和伙计不得不帮着遮掩私会之事。沈静姝钟情于崔晤,又已委身于他,崔氏和崔晤或是诱哄,或是威胁,总之,他们有无数的办法可以令沈静姝乖乖听话。”
纪莘又问:“如果崔氏得逞,她不过是塞给你一个对你无意的妻子,如此对她有何好处,她为何要这样做?”
“若我当真娶了沈静姝,她没打算让崔晤和沈静姝断了来往。如今崔家将倾,她打算悄悄保下崔晤,留崔晤在华都。她固然救不了崔家,但将一个人藏起来还是很容易的。也正是因此,崔晤才如此配合崔氏的行事。”
纪莘终于想明白了崔氏的打算。
崔氏几次算计陈氿不成,陈氿越来越有可能取代孟宗伦,崔氏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宣国公府落入陈氿手中,于是又算计起了陈氿的婚事和后代。
沈静姝出身清白,与崔晤有隐秘的私情,又恰巧与纪莘有些许相似,在崔氏看来,沈静姝是最好的嫁给陈氿的人选。
只要沈静姝和陈氿成了婚,生下崔晤的孩子,就算宣国公府会短暂地落在陈氿手上,但未来一定会属于崔家。
纪莘不由得握紧陈氿的手。
幸好陈氿足够聪明、警惕,也幸好崔氏自己心急乱了阵脚,陈氿才得以躲过这一劫。
陈氿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慰,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压抑的哀伤,“纪莘,其实,我阿娘知道孟淮的身份。”
纪莘愣了一瞬。
按此前陈氿的讲述,陈氿幼时并不知道孟淮的身份,不知道孟淮已有妻室,更不知道他的阿娘只是孟淮的外室。
陈氿不曾提起他的阿娘是否知情,纪莘之前以为,他的阿娘和他一样,都是被孟淮欺瞒的。
“你如何知道的?”纪莘轻轻地问。
“这些年我时不时地便会回想幼时的事,那时我曾经许多次问起阿耶为何不归家,从那时阿娘的回答和反应来看,阿娘在刻意哄我,帮孟淮遮掩。所以,即使阿娘未曾明说,但我不得不相信,阿娘清楚孟淮已经成婚。”
陈氿迷茫又无助,“我本以为,除掉崔氏,为阿娘报仇后,我会觉得痛快,可是现在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我止不住地在想,崔氏会不会也曾是良善之人,却被孟淮和阿娘逼得做了恶人。固然阿娘她死得凄惨、冤枉,但她并非完全无辜,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找崔氏报仇?”
纪莘思考了许久,回答道:“你阿娘也是我的长辈,我不便评论她的对错,但是我知道,至少你是无辜的。不论从前的是非、善恶,但如今崔氏屡次算计你、毁你,你理应防范和反击,更何况,相比于崔氏的腌臜手段,你的反击都是光明正大的。还有,崔氏的下场不会好,但那更多的是因为崔家犯下大罪,不是因为你。”
陈氿站住,“纪莘,谢谢你。”
“我不是在安慰你,我只是努力站在客观的立场上,评价你和崔氏的手段。”
“我谢的不是这个,我想要谢的,是你知道了我的许多难堪之后,还愿意和我在一起。”
纪莘与陈氿十指交扣,拇指轻轻摩挲陈氿手背,“我并不认为你的过去是难堪的,你不要胡思乱想了,送我回家吧。”
“好。”
走回到宅子门口,陈氿与纪莘道别,正要离开时,纪莘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叫住陈氿:“你要回宣国公府吗?”
陈氿转回身,看向纪莘,“嗯,怎么了?”
纪莘觉得自己心里的念头太草率、太冲动,但再仔细想想,这确实是她眼下真实的想做的事,“要不,你明早再回去吧。”
陈氿愣怔得忘了回应,纪莘抿了抿唇,又道:“我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如果你愿意,今晚可以睡在我房间的地上,只是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