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历三千五百四十一万年,万剑山。
这一年的冬格外地冷,雪下了几个日夜,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天地皑皑,唯有山门上的朱漆是艳的,门匾上写的“万剑宗”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如有直冲云霄之势,此时掩映在风雪里,分外招摇。
山门外,几个仙童架着一个半大孩子走出来,面上带着十二万分的不耐。
林藏锦的后背被人猛地一推,整个人迎面跌在了厚厚的一层冰雪地里,磕破的手臂和膝盖鲜血直流,在雪白的山道上绽开一朵朵殷红的血花。
“师父有令,让你去山上拾点柴禾,日头下山前不准回宗门!听见没?”
为首的仙童冷哼一声,拍了拍手上的并不存在的灰尘,抬起下巴睨了他一眼,又像怕被林藏锦的一身狼狈样脏了眼似的,恶嫌地移开了目光。
林藏锦小声抽着气,撑在雪上的手生了不少冻疮,此时一碰到地面,十指便传来钻心的疼。
他忍着痛踉踉跄跄站了起来,灰扑扑的小脸埋在破了口的衣领里,双颊不正常地通红,方才跌在雪地里吃了一嘴的雪,纤长的眼睫上都沾上了白。
林藏锦冻得浑身发抖,极力将快失去知觉的双手缩在衣袖里,没有血色的双唇哆哆嗦嗦,抬起头看向那几个仙童的目光却亮得惊人,带着深深的执拗和不甘:“师父他没、没亲口说过……你们凭什么把我赶出来?”
对面的仙童看也不看他一眼,更懒得回答他那可笑的问题,转头同身旁的其他仙童互换了眼神,几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他们讥嘲的笑音渐渐散开在瑟瑟的寒风里,却比风刀霜剑更扎得林藏锦浑身难受。
笑够了,那几个仙童便一甩衣袖,扬长而去,留下的闲言碎语却尽数钻进林藏锦耳朵里,宛如缠着他不放的鬼魅,如影随形。
“天天拿个破木剑在那显摆,他以为自己是谁啊?”
“区区一个外门弟子,平时打打杂也就罢了,就凭他也想学剑道?还敢提咱们师父,他也配!”
“师兄外头太冷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为了这小杂种冻病了不值当……”
“……”
林藏锦转过身,沿着山路慢慢往山上走去,直到身后那几道刺耳的话音彻底淹没在呼啸的风声里。
五岁的林藏锦还太弱小、太稚嫩,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不喜欢自己,更不明白那个名义上的师父为什么从不替他主持公道。
林藏锦凡人出身,娘亲更是身份低微,在家中无名无分,几月前他娘被父亲的妻室逼上绝路,提前将他送出府邸,叮嘱他投奔一个清修正道的好仙家。
他本以为只要能拜入仙门,自己便能有容身之所,今后便能学成归来,替她娘报仇雪恨。因此他吊着最后一口气爬上了万剑宗的山门,被好心的师兄师姐带回宗门里,成了万剑宗的外门弟子。
自从拜入万剑宗,林藏锦的日子比从前在府上好了不少,尽管每日有许多活要忙,但因年幼颇受其他同门的照顾,修行生活虽然平淡,但至少算得上安稳。
此番还是他入宗门以来头一回无故受罚,原因竟只是他每日做完杂活后便会借师兄的木剑躲在角落里练剑,今日意外被几个管事的仙童撞见了,说着要禀告师父,便不由分说寻到个由头将他赶了出去。
林藏锦虽然年纪小,但受过的白眼并不少,他不是无法适应,只是很失望。
失望于世人口中德高望重的仙门,原来和他从前待过的凡人宅院并无差别。
林藏锦一声不吭地走在山路上,时不时停下来搜寻路边的柴禾——那些人让他捡柴禾,却连个背篓都没给他——他只能将拾来的木条抱在怀里,顶着山顶愈发强劲的寒风,每一步都好像负重千斤。
不知不觉夕阳已斜挂枝头,天色渐暗,远处的山路和树丛变得模糊难辨,林藏锦感到头昏昏沉沉的,抱着木条的双臂彻底麻了,双足踩在雪地上只觉得轻飘飘的,不停地泛着酸劲儿。
幸而这山林有万剑宗布下的结界守护,因此并无什么凶猛的野兽出没,要不然此刻哪怕蹦出一只短腿的山猪,他都没力气逃跑。
林藏锦一整天没吃上饭,体力消耗得又太严重,一时饥寒交迫,于是便弃了些柴禾,废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些新鲜的果子,他吃了几颗,但又不舍得一下全部吃完,于是把剩下的果子揣在怀里,继续沿着山路往上爬。
山回路转,林藏锦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微光。
渐浓的暮色里,那道光成了唯一的灯塔,林藏锦本能地向其靠近。
那是一座中规中矩的阁楼,外观算不上华美,也不算破旧,在冰天雪地里傲然挺立,远远看去让林藏锦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简练雅致。
他才刚来万剑宗数月,从不知道万剑山上还有这样一座阁楼。
红烛末光在阁楼的宣窗里摇曳,忽明忽暗。
这阁楼好似已无人踏足许久,阶前的雪积得很厚也无人清扫。
阁外的守卫正靠着柱子偷懒打瞌睡,鼾声如雷,也不知梦到什么,时不时掺杂几声哼哼唧唧的傻笑。
林藏锦抬起头,瞥见匾额上写着“奉神”二字。
这偌大的仙京三界,有数不清的仙门百家,但那位只活在传说中的“神”却只有一位——便是千万年前开辟大荒的创世神。
林藏锦听过不少关于创世神的神话传说,其中最广为世人所流传的便是,这位神曾经是云川落剑道第一人青山剑祖的朋友,因此三界之中,最敬奉创世神的,便要属以仙家剑道闻名于世的云川落了。
怪不得万剑宗驻守的万剑山上有这样一座奉神阁。
林藏锦目不转睛地望向阁楼里的烛光,心念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