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的事,阿娘和母亲如何看呢?”
廊外还在“啪嗒啪嗒”落雪,湿冷的雪渗进木头里,冬天的长廊格外阴冷。温寒时被冻硬的显得木讷的声音就是在这时幽幽地传过来的,带着不被皎皎明月眷顾的失落和伤感。
但她大大方方站在那头,仿佛里面的情绪都是阴郁的冬夜照成的,与她没有分毫干系。
温书邈披风下交握的手攥得通红,而凌含漪若无其事地系好带子,又替她理了理帽子。
“豫州之事,若只看豫州,则如管中窥豹,不知全貌。由青、豫小乱而见天下大乱矣。”
渚月有些错愕地看着她,“天下大乱“这四个字,传出去就是妖言惑众,蛊惑人心。但这话又是从江初照口中说出来的。
“先生何以见得?”渚月问。
她还在等一封密信,因此不能告知渚月。江初照舔了墨,“姑娘还不歇息吗?”
想来也是自己笨,看不清局势,因此她也不必多言。“冬里湿冷,先生睡得晚起得早,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她拿着烧焦的木棍在地上画圈,“只可惜我蠢笨,不能帮衬先生一二。”
江初照笑了笑,“姑娘不必心忧,那个帮衬我的人,就快要来了。”
实在是困了,渚月将木棍塞进火炉中,“先生总是喜欢打哑谜,不怕先生笑话,我听着实在无趣。”
她依旧带着淡笑,“想来我的确是无趣之人了。”
渚月伸了个懒腰起身,“高山流水并不是无趣之人,伯牙却绝弦,只不过我不是先生志趣相投之人。因而是我无趣罢了。”
她揉了揉眼睛,见江初照把手中的信封缄。“先生这封信要寄给谁呢?”
江初照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个名字,最后才道:“凉州陈意。”
渚月清醒半分,接过信:“未曾闻名,何许人也?”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凉州陈浮玉。”
其实这阙词和陈浮玉很配。八月的桂花远闻暗香自来,近嗅浓却侵人心脾令人头脑发昏;远观如星,近看如笼,亦是可远观不可近亵焉。好似她们似近实远的距离,明明抬手就能触摸,却总是担心会将闪耀在世人眼中的星星私藏起来。
她透过两位母亲的间隙,看到长廊另一头的陈浮玉。夜凉如洗,看似亲近一切的陈浮玉总是擅长断舍离。寒风轻动她的衣摆,星月不可私藏,我想透过水,透过镜,让私心占据你更满一点,再满一点,由此便不可触摸。
记得幼时阿娘给她们讲过一个故事。《坛经》中云:“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其实那日池中的荷花并不美,只是夕阳洋洋洒洒浮在荷叶上,接天金光粼粼;暮光也给捧着荷花的她镀上了一层霞,一向极在意体面的她湿漉漉地盘腿坐在小舟上,说:“带回去给你插花。”
那日她希望时光急速流逝,再晚一点,再晚一点,便可以急着归家。可薄暮天欲晚,迟不进黄昏。她慌乱划着浆,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你知道吗?温濯。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那日被惊起的,又何止是鸥鹭呢?
明月照在她的侧脸,像出炉的白瓷的釉面;被盛放在白瓷中的眼波像刚调出来的细腻的油,微动,顺着细长的睫毛拉成丝,落到韦娴儿额间的花钿,眼窝,鼻梁,和嘴唇。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湖面被打散的涟漪又重新聚拢;像鲜艳的花瓣,糕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颜色会有香气吗?
她的目光落在她垂下的眼睑上,“阿静,你在看我说话吗?”
很奇怪的问题。会看人的发饰,眉眼,花钿和鼻梁;听人的声音,情绪,语气和言语。
她不再把后背挺得笔直,微微歪了歪头,想去接上官静眼睛里丝线拧出来的情绪。她的眸光就像一个鱼钩,挂着一条长长的饵,钩上最鲜嫩的肉引诱你上前来。锋利地鱼钩和倒刺就明晃晃地暴露在外面,没有欲拒还的拉扯,没有进退两难的欲罢不能;上官静和韦娴儿都是没有耐心的风月,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阿静,你在看我。”
她欺身上前,呼吸已经交错。
上官静不动如山,低眉敛目地答她方才的问题:“郡主在讲话。儿听得毕恭毕敬。”
“可你在看我。”
脸上的热意像两团烧红的炭,依偎在一起却不相融的火。
她睫毛轻轻抬了抬,又缓缓落了落;似委屈又似臣服:“府内有这样的规矩吗?”高位者不能被直视。
“侍中没有教过你规矩吗?”
“儿不学这样的规矩。”
她先是抬了眼帘,而后才把眸光落在被花钿点缀得炯炯有神的眸光中;这般蜻蜓点水的动作被她做得依依恋恋,像蝴蝶飘过花丛,落下了无数星星点点。
四目相对,更是僭越。
“到我府上也不学吗?”韦娴儿问。
“郡主未曾教过我。”上官静答。
就是要看理智的人明知不可,薄凉的人缠绵悱恻;要看势均力敌的诚意,要看底线之外的例外。是你心中前无来者的独一无二,还是你身旁从不间断的无独有偶。
“那你要学吗?”
“尊者有令,不敢违。”
夜凉如洗,长空澄明;月光的触角描摹着她的眉眼,一笔一画都纤毫毕现。她披着银光,轻抬又缓落下的眼睑巧开了苏沐心中的那个隐秘的无人得知的机关,此后的每个长夜,她都被月夜抚摸。
她给两寸长的木雕上了漆,每一处都被打磨得光滑。苏沐想成为她的一丝目光,却又害怕成为那一丝目光。
耿耿长夜将数月前的江边夜宴图编织起来,伸手接住月光就像接住她袍角散落的星光。她侧目将心事倾倒入江初照的酒樽,如果你的余光也能为我停留……
那请饮下这杯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