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醒了?”她替她系好披风的系带,掩好领子,理顺厚厚的绒毛。“到了。”
她先下了马车,握住韦娴儿递过来的手。韦娴儿轻轻一跃,履下的复垫起的薄雪被微微惊动,溅了些许到上官静的翘头履上。
她牵着上官静一直到正堂,在玄关处卸了披风,脱了履,捂着另一只手上了主位。刚跨进正堂的门槛,堂内地龙的暖意便迫不及待地包裹住两人;即便这样,上官静的手还是抱了手炉一盏茶的时间才回暖。
只有两人,韦娴儿坐得不大端正;身前的案上摊着杨满去弹劾的奏章,她倚着上官静,在想怎么才能拖三日。
双手不再是通红的冰冷。上官静放下手炉,手指用韦娴儿不曾察觉到的力度,绞她垂落在自己膝前的广袖。
“郡主要抗旨吗?”她问。
韦娴儿昂头看她,不动声色地抓过她绞自己衣袖的手指,不答反问:“陛下下了什么旨?”
上官静不言,收起下颌,垂了眼帘和眸子,又是那副低眉顺目,内敛恭谦的样子。
两人皆在明知故问。
良久,韦娴儿才起身,她把蘸了墨的笔递给上官静,“阿静替我写吧。”奉陛下旨意将何钰斩首示众的文书。
可新政能否继续走下去,还得看明日早朝,韦娴儿能不能应付满朝公卿的发难。
上官静写好后晾干墨,摊开双手端着给韦娴儿过目。“明日早朝,要陪郡主一起去吗?”
韦娴儿扫过卷上的内容,是自己行文的风格。她卷起系好带子让人送去尚书台下发。
风霜不曾削她的锐意。但有人在身后的感觉更安心。“记得带披风。”她枕在上官静膝旁,假寐思考明日的对策。尚书台那边时有文书送来,上官静把重要的分放在一旁,拣了不太急的另起批注。
赵创一案落下帷幕,江初照屡次拒绝钱会登门送礼,他笑嘻嘻地也不恼,后面竟花重金请人写了篇文章,赞扬这位“明察秋毫”“敢拒权贵”的清官。
江初照也是哭笑不得。
她摊开华章递过来的竹简,览过青州上计官员政绩大略。略一沉思,抬头看来人:“为何没有合都督幕下的人?”
华章保持恭立作揖的姿势抬头看她,理由不言而喻。
江初照明了。她卷好竹简,便系带子边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待华章迈出堂门,随手压在了简牍中。
“陛下压下了我的奏章。”韦娴儿可以确定地说。“他在敲打我和新政。”这句她没有说出口,但上官静已经看出来了。
自司马信被外放青州。他开始疏远崔家,亲近许家。立司马泰的意图很是明显。
上官静垫脚替她整理好披风的帽子,“冬日里需起火取暖,可火势太大,也燎人疼痛。”
崔家为了洗脱立储站队的嫌疑,在司马信外放青州的那一道奏疏出来之时,就急召回崔玉棠,甚至禁足,就连屋内的笔墨也撤掉,不许与外人有任何接触,甚至是书信往来。
自见方清梦于朝堂上挥斥方遒,韦娴儿舍辩群儒,总领新政,江初照运筹帷幄之中,他便愧疚将崔玉棠困于咫尺长门之内。崔氏清流名门,从无重男轻女之事,既然次子崔颢能入仕,为何崔玉棠不能?
“弱冠之年,我为你阿兄取字“允”,是希望他不要书生意气,能够脚踏实地,惟明克允。为你取字“景”,为和‘春日迟迟春草绿,野棠开尽飘香玉’之景,是见先帝荒淫无心朝政,警示你即使身为女子,也切莫贪图享乐;可你说想要入仕,为父却起了私心,希望你能做一个赋闲在家享乐的女儿,即便不出嫁,我与你阿兄,也能安养你一辈子。‘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也是希望你入仕后只做好分内之事,不要冒头恐惹祸端上身。”他看着案上的金杯,明明是阴沉沉的天,光泽却总是晃得人眼睛疼。
默了良久的崔玉棠突然开口道:“倘若女儿入仕真的只是按部就班,庸碌无为,父亲也会像为阿兄那样为我骄傲吗?”
“不一样。风雪凛冽,你的路比明允要难。”崔鉴道。他斑白的眉似雾凇中的一桠枝条,坐立如松,清韵风骨。
可饶是寒风也有私心,始终不忍心摧残枝头的傲骨,纷纷扬扬的雪花被搅得杂乱无章,仍旧细心呵护着泠冽的梅香。
堂外的碎雪被风卷起,堆积在阶前,雪薄处,尚能看见院内石苔的青绿色。
崔玉棠的目光自院外移回,她抬了眼帘,正视崔鉴,父女四目相对。她头一次收敛了温顺:“父亲,你让我与阿兄出仕,阿兄义正直言获罪,你不曾搭救,却处处为我铺平道路,让我明哲保身;看似偏颇,于我而言,同样是不公。”
这是她的第一次反抗。她捏着袍袖袖缘,似刚学会飞翔便要猎食的雏鹰,带着几份怯懦的勇敢,“我本不是娇养在堂内的花朵。父亲,我心已许,若所托非人,亦九死无悔。”
“可你代表的是崔家。”崔鉴袖中的那封圣旨滑落,“你要父亲如何对天子交待呢?”
“我与她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她起身跪在堂中央,开口留住了崔鉴离去的步伐。“私相授受,已无清白,怎敢蒙受皇恩浩荡。”
“你……”崔鉴只知两情相悦,哪知平日里看起来温敛恭顺的崔玉棠竟如此离经叛道。“皇家子女,岂是常人?”
“吾妻亦是常人。”风没由来地迷住眼睛,她眼眶发热,“承愿非女儿一己私情,乃知己好友大业所托。”
上善若水,外柔内刚。崔玉棠,成也。
崔鉴痛惜仰面长叹:“崔家无女明景也。”
刻薄寡恩,少信多疑,喜怒无常。才是一个手握重权晚年君主的真正面目。许明将黑子前推,“殿下,臣又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