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殿内君臣四目相对,韦娴儿打破沉默:“陛下,臣想此事或有隐情。”
“弘农杨氏,汝南袁氏。”司马业敲着案面,“朕要如何给他们一个交代呢?”
韦娴儿拱手,“陛下,青州官逼民反非新政之过,此次汝南聚众闹事的民众,也多是袁氏和豪强的僮客。荫于世家豪强门下的佃户和僮客不纳税不负担徭役,中央势弱,而地方豪强势大,州郡长官又多由当地世家豪强子弟担任,尾大不掉,恐成割据之势。”
“陛下,前辙迹可见也,然而不辞者,是前车覆,而后车必覆也。”
“新政屯田之要务,除军队自给自足外,就是帮庶民解除佃客还他们自耕的身份。这些刁民却不识新政的好,宁愿世世代代依附于人,也不愿给朝廷交粮纳税。这是为何?”司马业转动着扳指,问:“是朕的新政不够好?”
“还是韦卿认为,凭你手中的兵,就可以从他们手中把权抢过来?”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韦娴儿忙叩首道,“岂臣一人之私兵?”
胸腔擂起的鼓像敲在了耳膜上,一声一声。红墙琉璃砖,盘龙金柱,青铜连枝灯,平静得如一潭死水的大殿,司马业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诘问。明明阴晴不定的帝王未曾激起水花,却让韦娴儿身处暗流涌动之上,如履薄冰。
“朕推行新政要权,他们忍了,也让了。现在指责你得寸进尺的状子就摆在朕案上,你要怎么给朕一个交代?”他声调不高,却带着怒气,“朕把铨选和推行新政的大权都交给了你,何钰是怎么回事?豫州这个地方是能操之过急的吗?”
偏偏派一个有私仇的人去汝南。质疑的声音像巴掌落在脸上,办事不力这样的罪名落在韦娴儿、江初照这样的人身上,比世间最甚的羞辱还要令人耻辱百倍。
韦娴儿无地自容,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不敢抬头,“陛下,人都有私心,但臣相信何钰是个识大体的人。臣想,此事或许另有隐情,请陛下再给臣三日的时间,臣定能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司马业的脸色蓦地沉下来。真相是什么重要吗?新政重要吗?重要的是用什么手段收拢权力。从前能看懂,现在看不懂了?
他将杨满去的奏疏扔下去,“看看。再给你三日时间?明日早朝,他们的人就能把朕这座金銮殿给淹了。”
他指着摊开的那封奏疏,“你的人给他们留了这么大个把柄,现在真相是什么重要吗?别说一个何钰,就是新政,你也保不了。”
“他们蛰伏这么久,就是处处在寻新政的错处。你一步行错,就让裴规、上官瑜这些老臣的死付之东流。”
他闭着眼,“现在就把何钰就地正法。”
“陛下,”韦娴儿还想深查。
司马业急速敲着案面,“朕说现在!”
“臣告退。”韦娴儿叩首。
殿外寒风迫不及待地带着碎雪扑到韦娴儿身上,就像方才她急匆匆地拉着上官静入宫。
带着体温的披风披到肩上,她先是牵住搭在肩上的手,才转身看身后带着浅笑的人。
她说:“牡丹不经摧,奈何今春迟来。”
眼神相交,她将额头轻轻抵在上官静额头,此刻,心已经有了归处。
毕竟是在皇宫。上官静轻轻推开她,握住她的衣角接住她低落下来的情绪。
韦娴儿脱下披风抱在怀里,牵住她的手下白玉阶。“我不盼春来。”盼的是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上了车舆,上官静将她落在车舆内的披风给她披上。她伸手轻轻抹平她皱起的眉头,那一汪水波潋滟像在问“何以愁苦?”
“阿静,”她轻轻揽过她的腰,将人放在自己身旁,抬手握住小心翼翼落在眉头上的羽毛,放在相触的膝上。“如果我非要在冬日种一株花,是不是反其道而行之?”
她拇指轻轻抚摸她的手背,像在安抚,声音也很是轻柔,像担心一不小心就会吹走身前的细绒,“郡主要听儿讲吗?”
雷厉风行的韦娴儿要铲除阻挡她前路的一切障碍,睚眦必报的性格要报复所有曾经或现在伤害过她的人;她有壮士断腕的决心,也能顾全大局。她和从小教养她的祖父背道而驰,与父亲分庭抗礼,和韦氏断绝关系;她舍弃了一切应该舍弃的人;她不懂江初照的和光同尘,甘为棋子;也不懂崔玉棠的有情有意;她是个极近疯狂的逐利者,必要时,甚至可以牺牲自己。可破釜沉舟的她却拥有了一个近似于软肋的归宿。
她居然开始学会了示弱,学会了有感情。
她没回应,上官静却知道,她想要听。
她摘下她头上的进贤冠,韦娴儿倚在她肩上,听她说话时能感受到锁骨里面轻微的颤动,颤动像丝线一缕一缕地牵动着细微的情绪。她把手再往她袍袖里面送了送,搭在手腕内侧的青筋上,这里一直连接着那片最柔软的地方——汝心即是吾乡。
上官静另一只手轻轻抚她的鬓发,“郡主想保何钰,可是世家他们让太多步了,无论这件事是谁的错,我们也该退一步了。”
“郡主想查清真相,可现在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我们的消息来得太迟,陛下会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何钰只能把罪担下来。
变法总要流血,可谁的命都是命。
“等真相查清吧。”
……
“要我说啊,还真有这不怕死的。”
“真要让人骑上头,他袁观别出来见人了。”杨满昌接过话,“新政半年,官逼民反两次,一是青州,一是豫州,要我看啊,也该废除了。承文,你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