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泰握拳,让手中的白子顺着小指的孔一粒一粒落下,直至落空,他才抬头看许明。他输得很难看,下塌拱手道:“老师,学生学艺不精,无颜再对老师。”
许明也起身拱手回礼,“殿下昨日进宫,与陛下下的也是这一盘残局吗?”
“嗯。”他拎了下裳坐回塌上,听许明问:“陛下对弈间可问了殿下什么?”
司马泰回想二人对弈的场景,不像父子,更似君臣。“陛下问我如何治理国家。”
许明收棋子的动作不停,“哦?那殿下如何回答的呢?”
他双手交握,显得略有局促不安:“近日在学《孟子》,父皇也总考我功课。我便以孟子‘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对之。”
司马业放棋子的动作微小地顿了顿,青铜连枝灯照得他龙袍上的暗纹金线光泽刺眼。他从棋盒中捻起一枚棋子,目光幽幽,“九五至尊,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是因为朕无道吗?”
司马泰吓出一身冷汗,忙跪下顿首:“并无此意,儿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殿下并未失言。”他动作慢下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呐。”
司马泰不懂他为何叹息。就像不懂他牙牙学语时父皇头上便有了白发,那个目光森森的陛下只有阿姐觉得他是一位英明神武的慈父。
他总是急躁,总是对自己发脾气,总是让司马泰诚惶诚恐。甚至到了揠苗助长的地步。
不仅仅因为长姐豢虎伤父。他的父皇在害怕些什么呢?
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只恐时日无多。”
“刚过弱冠之年,哪里就时日无多了呢?”凌含漪迈进门槛,将掌心护着的灯放在她案上。
温寒时未缀笔,“青春易老,年华易逝。今日明月不似昨。”
“我与你母亲都未说年华易逝,你年纪轻轻,怎么就感叹岁月如梭了?”两盏灯照得案上竹简的阴影更深,她看着温寒时笔下的竹简还垫着这一卷。再看上面这卷,落笔这两行的墨迹明显较前面的光泽要亮。说明只是拿出来遮挡掩盖的。
温寒时停了笔,任竹简上的墨水晾干。她双手交握放在腹前,“母亲在我这个年岁,已经高中榜眼;阿娘在我这个年岁,也领兵上过战场;女儿籍籍无名,心中甚是烦忧。”
“以你之才,有何烦忧?”她目光自竹简上收回,“初照给你来信了?”莫是想出仕了。
温寒时答:“初照自外放青州之后,一直与我们有书信往来。”
凌含漪:“长江滚滚与恨休。今日明月不似昨,皎皎。明朝春红为谁开?这是你母亲从前的词。”
被竹简遮挡起来的心思此刻在凌含漪面前暴露无遗,两盏油灯烤得她有些耳热。“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娘亲,往后明月皎皎,还能照到我吗?”她揪着袍袖的袖缘,褶子像被揪起来的心,手放开后,褶子随之不见。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地方,方才被人揪了起来。
凌含漪揭开灯罩,拿起一旁的亮篾挑灯,“流水究竟有无恋落花,终究只有流水知道。大江滔滔东去不复还,今春红怎会是去年落花?明月有没有为你停留,你且先去追逐,若皎皎月光不再照耀你,再把酒敬明月。”敢爱敢恨,才是她凌含漪的女儿。
她咬着嘴唇,将袖缘再卷一圈,再卷一圈,“娘亲,若我有私心,仍想有一缕月光落到我的杯中怎么办?”
凌含漪拨灯的动作顿住,她抬头看门外的黑影。她似乎从来都想过这个问题,若不是那个渣滓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她与温书邈的契机,又在哪里呢?
“书邈”
门外黑影如湖上被打散的月光轻晃,却没有应答。
“书邈”
黑影如书屋旁边竹影自窗棂那边走来,如风动。
“温书邈!”她一把拍下亮篾。
“我知他非你良配。”温书邈才站在门槛前,答道:“含漪,你问我何时心动;樱桃宴上,一眼万年。”
温书邈一生光明磊落,若那男子是她良配,她也会把酒敬明月吧。
“夜深了,寒时歇了吧,你阿娘也累了。”只有幼时非要跟顾云宸学熬鹰,整晚整晚熬的时候,她才会这样说。
她面对着凌含漪。月光自长廊铺泄下来,落在廊边,却照得她正面一片漆黑,“含漪,若我告诉你,我的私心是朝堂上的手段,寒时会用这种肮脏的手段去得到浮玉吗?”
埋藏了二十年的心事突然坦白,她有些不知所措,交握在腹前的手指开始卷袖缘。
凌含漪解下披风,披到一身凉意的温书邈身上。“夫人是不是在想,若我因此生气,你就病倒,让我不能再气?”
她垂头替她系带子,“你的手段,其实大明宫前我带兵拥立从龙之时,就已经全部猜到了。我凌含漪是个敢爱敢恨的人,新婚之夜夫人坦白你的女子身份时,我便知你爱慕之意,那夫人猜猜,我是何时爱上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