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意有所指,韦娴儿也道:“幼时曾读过《易经》,方才进门时,粗看中郎案上之象,或曰: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便知来意。她垂头拨弄手中木块上没有剔除的木屑,“甘井近竭,招木近伐;高处不胜寒。”
已知江初照态度。但韦娴儿仍道:“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以中郎佐王之才,屈居于此,也甘心吗?”
她拿起木刻刀,又雕琢起来,“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下官一无能之人,有何不甘?”
韦娴儿:“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中郎难道不想光耀门楣吗?”
江初照闻言,面上无半点波澜,“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前车之鉴正在眼前,她推辞道,“扬名显亲,孝之至也。非我不孝,实无能也。”江家上下百余口,成年者皆斩首。她是罪臣之后,这罪名是先帝和老师给江家定死的;光耀门楣意味着将十几年前的事情平反,不是让她欺师灭祖吗?
手中的木人渐渐有了轮廓。
“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誉扬天下。”韦娴儿目光落在被她拍下的木屑上,“今见江中郎,才知世人皆赞‘静水流深,其器难测’之妙。”
“一介沽名钓誉之徒罢了。”江初照划出衣袖的轮廓,“戴罪之身,郡主叫我初照便可。”
韦娴儿正色,朝她拱手道:“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棋逢对手,人生乐事。”
江初照却淡淡笑了笑,“长子宽厚仁慈,有贤者之风;次子秉性忠义,骁勇善战;三子饱读诗书,谦和有礼。”朝中皆中意这三人,她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关在牢狱之中的罪臣,何以将她视为对手?
“猎场那夜,陛下叫了我,杨满去,崔颢三人;皆问一人,”她食指蘸水,在桌上写下司马业那夜写的数字,“若中郎是我等,如何回答?”
江初照停下手中的动作,先是抬了眼帘,而后才移了目光;确定是心中那个答案后,才放下手中的木雕,在桌上写了四个字——主少国疑。
四个一模一样的答案。
替陛下问的话已经问完了。
她听见一声轻笑。而后才抬头,对上韦娴儿的目光。
既然该问的都问了。江初照开始送客,“在下多谢郡主探望,只是有一言。”
韦娴儿:“洗耳恭听。”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她轻轻叹道,“在下今日才懂‘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者,乃千人之长也’是何意;为时已晚。”
“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她不懂什么是韬光养晦,也不做暗度陈仓之人,“我不是中郎江南风水养出来的书生。我既要名垂青史,便要争得轰轰烈烈,愿做乌江霸王,不做国士无双。”
“郡主真是,”那一场熊熊烈火燃在江初照眼中,“好气魄。”
韦娴儿起身,拱手道:“江中郎保重,儿先告辞了。”
江初照也起身,拱手送行道:“在下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君以言。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
她穿上履,作揖道:“郡主,今日还有贵客须迎,恕不远送。”
韦娴儿目光一凝。真是好算计呐。算无遗策,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明明明月是前身,翩翩翩鸿来照影。”门外踏进一只黑色印花织云履,上衣下裳,外罩深衣,腰围敝膝垂佩綬。头戴通天冠,声音却十分稚嫩,“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他最后一步顿在牢房中央,负手而立;即便矮了半个身子,昂头问话却有居高临下之霸气,“你就是江载?”
江初照顿首:“回九殿下,正是罪臣。”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圣旨?”天潢贵胄,霸气外漏。
江初照:“回殿下,臣德薄能鲜,实难当此任。”可惜,可惜,只是年龄太小了一点。
“我看过先生的《治国疏》。”
“罪臣不敢欺瞒殿下,”她拱手道,“罪臣追随公主殿下,愿挑千钧担,甘做马前卒,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公主视臣如知己,罪臣不可负公主。若是殿下看中罪臣之才,罪臣才疏学浅;若看重罪臣之德,墨子曰:善无主于心者不留,行莫辩于身者不立;名不可简而成也,誉不可巧而立也,君子以身戴行者也。罪臣若是一个言而无信,言行不一之人;尚不能治子之身,恶能治国政?”
司马泰皱了皱眉,“我代陛下问话。”
“罪臣已知陛下所问。回陛下,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色,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馨,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金可销而不可易其刚。”她顿首:“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罪臣甘之如饴。只是虎毒不食子,万望陛下开恩。罪臣虽九死犹无悔。”
司马泰如今八岁。他不懂什么叫知己,什么叫生死相托;只知今日在牢狱中见过了长青松柏,日后身边义士云集,再无一人似她。
“我已知晓,你好自为之。”
深秋的寒风从窗外吹起水渍未干的寒意,自脚底一直漫上。
牢狱三日,终于将手中木雕完成,她临走时却放在了案上。
晚至来客拿起端详。白鹤双双,剑客昂昂,锦语朗朗。栩栩如生。她放入腰间囊中,只觉有一处不好,便是眉宇间霜雪太过。
苏沐自诩是个平易近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