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牖偷钻进来的风轻晃沾在她衣裳上的碎屑,像在摇晃一只摇篮,编织一个梦乡。崔玉棠整理好情绪,吸了吸鼻子,轻声说:“等我。”
她关上厢门,转身下了马车。车夫归位,在启明星洒下的灰蒙蒙的星光中,扬了一下马鞭。
两人对视。完好无损的江初照垂下眸子,嚅嗫着,从唇缝抖出三个字,“对不住。”她偏过头。
声音被行驶的马车压得很碎,轻成蝴蝶落脚的声音飘入耳中,碾得零零碎碎的情绪像蝴蝶振翅时落下的星点散在了空中。
崔玉棠垂下眸子,目光落在衫袖没有挡住的那截铁链上。
“你一心求死,对不起承愿便罢了,对得起你的老师吗?”她语气有礼有节却冷淡,不带与司马信说话的绵长。
江初照无言以对。
“你运筹帷幄,是不是从来不知为何总是棋差一着?”
“大明宫前,她一人独面朝廷重臣,禁卫军三万。世人皆以为她的靠山是日夜不停赶来的顾云宸;你可知,如果没有凉州疾驰的两万兵马,照样有东北凌含漪的三万铁骑。她算无遗策,因她从来都在为自己算;你呢?”
“承愿是我的妻,我替她谋。你也有凉州十万兵马,东北五万铁骑吗?”
崔玉棠给她留了一片灰蒙蒙的夜色,鲤鱼在天上翻腾得云起云涌;秋风自四面八方而来,包裹住江初照,又自四面八方而去。那一瞬间,她好像拥抱了所有,又被蜂拥而至的全部抛弃。
衫袖鼓囊囊又空荡荡的;她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
星点的残光落至身上,她透过囚车的栅栏看一星落瑶池的残幕。八岁时进京是这般,二十岁时进京也是这般;二十四岁坐在囚车里,任由被她算计的世间种种观望打量。
明月清风从来不是什么热闹的词,明月皎皎,清风徐徐,独行不成双。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吧。
文有崔玉棠、贺循,武有苏沐、周疏,待到合适的时机陈浮玉和温寒时出山;有这几人辅佐,大业可成。她死后,江归与司马信再无牵连,凭江归之能在何处得到重用都不是难事;她故意疏远和使江归不满,对秋筠见死不救的绝情的话,也只是希望江归不要替自己报仇;有秋筠在身边,有牵挂的人便不会想要轻生。把江归户籍迁出,即便是以谋反之罪论处,偌大的江氏,也只剩她一人罢了。
她给自己留过退路吗?
江初照自嘲地轻笑一声。
谋士以身入局,已胜天半子。
她为什么要给自己留退路呢?
石榻杂乱的小麦桔梗上放着一张小案,几卷书,一盏灯,一支笔,一砚墨。
江初照盘腿坐在小案前,提笔。落笔处,无相思;无相思,不成墨;不成墨,难唤青鸟近前来。
她起身,负手站在小窗前。天边的云霞已呈锦鲤色,天大白。她闭上双眼,微昂了昂头,感受细细密密的风将轻薄的阳光送到脸上,将耳边要把人一起拖入地底的呻吟和哀叹弱下去。
“苏将军,您这边请。”谢愔在前方带路。
苏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站在巷口处,看细密的阳光和微风浇在她脸上。她不敢上前,怕惊扰了云淡风轻的难得的静好。
立了半盏茶的功夫。她解下腰间的钱袋,递给谢愔,“此案尚未有定论。江中郎一介书生,身子弱。一点酒钱,不成敬意。”
谢愔接过钱袋放入袖中,“将军既然来过,可有什么话需要下官帮忙转达给江中郎的?”
或许她还在怪她吧。怪她昨日拉了她一把。“无需告诉她我来过。”易地而处。她曾解救她于狼狈之中,或许也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落魄的样子吧。
谢愔:“昔日将军卧岗之时,江中郎雪中送炭。将军情深义重,可有什么话要留给江中郎的?”
众目睽睽之下,猎场之事已经口口相传。现下事情虽尚无定论,但此弑君杀父之举,五殿下府可是风雨飘摇之际。众人避之不及,苏沐却在这个时候赶上来。谢愔为她找了一个极妙的借口——义士为报昔日雪中送炭之恩,与此案并无牵连。
而苏沐并不想在这件事中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与她有交情。
她今日梳着高马尾,猎场上那身灰扑扑的衣裳换下去,蹬黑长靴,缙云色交领袍子,戴着护臂,利落整洁。本应该神采奕奕的一张脸上挂着乌青眼袋,临走时,又朝谢愔拱手:“谢寺丞,有劳。”
谢愔拱手:“将军言重了。”
贺循提了裙摆迈上石阶,见远处苏沐拐角离去。她甚少穿这么抢眼的颜色。她一向独来独往,此前来牢狱,是来探望谁的呢?
“贺主簿,”谢愔拱手。
贺循微蹲回礼,示意身后随从将准备好的东西递过去,“谢寺丞,安青前来是想见一个人,劳烦。”
谢愔接过,放入袖中时轻轻掂了掂。“江中郎在此地,请随某来。”
“谢寺丞,我不是前来探望江中郎的。”
谢愔疑道:“那主簿是来探望何人的?”正风雨飘摇之际,不救江初照?
贺循:“我来看周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