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如秋风扫过的落叶扑簌簌落下来。
司马业提着血剑,嘲道:“自古以来,哪有女子做皇帝的道理?你见先皇是个女子,便生了这等龌龊的心思,觊觎亲弟弟的皇位;你这一身恩宠,不过是我顺手施舍的。哪成想养虎为患,竟让你以为我要立一个女子当储君。”
血还在流,浸透了衣袍,顺着指尖滴到贵不可言的丝毯上。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被撕裂的手臂上的血,哪些是新添的手上的。
不知是已经痛得麻木,还是自幼以来的慈父轰然倒塌;司马信竟然有了气力,她用手背撑着起身,跪得板板正正,挺直后背,视死如归得比江初照还要壮烈。
“父,”音未出口,她改口道:“陛下,猎场之上那只虎,是臣豢养以备今日弑君之用。”
而今夜的惊雷终于劈到江初照身上。她终于体会到司马信在阶上转身那一刻的心情。不,比那更痛彻心扉;难以接受。算无遗策的江初照终于有了意料之外的事,但比起司马信的一心求死,她更宁愿方才那一剑刺穿喉咙。
那个云淡风轻,静水流深终于慌乱起来。旋涡搅动着思绪,不安地翻腾的鱼激起水花。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向司马信。
就连司马业也未曾想到司马信会如此意气用事。
有些话,一出口,便收不回来了。
此言一出,弑君杀父的罪名便坐实;那个恭顺孝悌的司马信便会被口诛笔伐;而那个在青州毫不犹豫地斩了对子骂父的五殿下,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她扬起下巴,似鹤饮露后仰头沐阳。淡然道:“陛下,将图谋弑君杀父的臣子斩首示众吧。”
司马业被她这句话激得一怔,而今夜的雷反噬回来,劈得他身形不稳。他连连后退几步,堪堪用剑才稳住身形。“你是在挑衅朕?你以为朕不敢。”
他太清楚那只虎是谁做的局了。
江初照也未想到司马信如此刚烈,她骨子里太傲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司马信不要施舍而来的任何东西。一身骨血,还了便是。
司马信闭上双眼,坦然受之。“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陛下,”江初照一把按住司马信的手腕,起身道,“今日猎场,皆臣所为,请陛下明察。”她生怕司马信又说什么激怒尚在愣神的司马业,不敢让话有间隙,“陛下,虎毒不食子。都是逆臣一人所为,请陛下明察。”
“滚下去!”司马业已是急火攻心。手中的剑被他毫无章法地摔在金砖上。
江初照急忙起身,去扶司马信。她轻声喊:“殿下。”不知道将手落在哪里。
司马信纹丝不动。
江初照急了,“殿下,”她怕司马业反悔。看着她湿漉漉的薄蝉双翼,也不自觉红了眼眶。
是啊,她们瞒得她好苦啊。
“殿下,”她跪在司马信身旁,垂首不让她看见自己连成线的玉珠。她额头轻抵在她肩头,“求殿下让臣先去。若殿下执意为玉碎,臣恳请殿下,让臣先去。”
江初照甚少有失态的时候。至少这是第二次。连父母亲去世都未曾有。她不惧怕死,相反,太害怕活着了。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活着的人。要如何面对崔玉棠,贺循,周疏。天下之大,她要何去何从,要如何把江归孤身留在洛阳,有什么颜面回去见老师。
更重要的是君子之约,不能负。她不能负司马信那一声“知己”。
她可以死一万次,但司马信一定要活着。
她双肩开始轻颤,这是她第一次无可奈何。她不能在蒙蔽司马信之后,还拖着她出大殿。拖着她引以为重的尊严。
“殿下,”她用灰扑扑的衣袖擦干脸上的泪水,“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殿下府中,有辗转反侧之人。痴心人,不可负。”
不知司马信是不是轻轻叹了口气。她轻轻推开江初照,撑着站起身,血划过骨节,一滴一滴,落在来时路。
“陛下,”崇德殿中,高健魂飞魄散地一声惊呼。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玉阶前。
东方启明高挂,被洗过的天空还残留两三点星;秋声寻不到,阶上梧桐新虫少。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
崔玉棠已经备好了马车。见紧闭的宫门拉开一条缝,迈着小而快的步伐迎上前去。
自森森中走出一人,裹着黑夜残留的幕僚。她的目光锚定在被泪花了血渍的脸上,随着那人前进的步子往下移。刺鼻的血腥味渐浓地钻入鼻腔中,臂上的沟壑,湿漉漉的双手和衣袍,她蓦地红了眼眶,撬开唇齿颤出两字,“殿下,”看起来也是一夜未眠。
焦虑和担忧自见到司马信的那一刻起,像尘埃落入水中;但司马信冷淡的态度,将她的期盼和见到她的雀跃渐渐沉入水底。
崔玉棠把手帕在指上又绞了一圈,目光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她跟随司马信踏上马车。已入了车厢的司马信转身,灰蒙蒙的目光与她对视,见她弯腰抬步,便要伸手关上车门。
“承愿,”崔玉棠双手扶上厢门,“我不进去,你别动。”细柳叶尖挂不住秋霜中的露珠,她先是垂头,又偏过头,抬起手背挡住脸。
司马信不愿应,转身坐在车厢角落;她靠在车厢油壁上,轻轻阂上眼,就这么大剌剌地将血染成的湿漉漉的衣裳给她看。
那一双春水打磨的上好的纤纤玉手沾满血污,触目惊心的十几道口子。她看起来累极了,却乖巧地坐在那里;像在等人来,又像寻了一个安静的角落抚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