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假山山顶,秦怀生在他眼皮子底下,拿一支铅笔在本子上复原出公园的景致。
那天天色不错,秦怀生画到傍晚,他就也看到傍晚。
李家闺女骑车在公园门口招呼小舅,两声之后,秦怀生才听见,怔了一下,高声应了对方。
那是方城第一次听到秦怀生的声音。
和这人的岁数不是很相符,音色清亮的像初长成的少年。
长在山顶的小树苗一如秦怀生的脊背那般挺直。
方城突然就很想和秦怀生交个朋友。
他想看看,秦怀生有多少个不为人知的一面。
“你好?”
清瘦掌心在方城眼前晃了晃。
方城回神,视线落在秦怀生白了点的脸上,心下暗叹。
白了点,更不显岁数了。
“你不是这里的工人?”秦怀生话里带着犹疑。
方城轻点了头,避开秦怀生的视线,看了眼亭外的瓢泼大雨,转头拍拍身侧空位。
“一时半刻停不了,坐会儿吧。”
秦怀生安安静静坐在一旁,见方城依靠着栏杆小憩,拿出兜里的家当,不时侧目看一眼笼中鸟。
好一阵寂静之后,方城循着纸张翻动声朝旁边看去。
一只只动物恍若要从纸上跳出来,栩栩如生。
只是这百科大全只是初稿,科属类别不清,有时上一张是爬行类动物,下一张就变成展翅翱翔的禽类。
即使杂乱,但又能看出作者的用心,一行行标注的小字方方正正,运笔像极了楷书。
“这是什么?”
方城微微偏头,蹙眉盯着秦怀生手下即将翻过的那页纸。
秦怀生对方城的好奇有些意外,试探着说出个名字。
“这是獾子。”
见方城面上还是一片迷茫,秦怀生不自觉侃侃而谈。
“也叫狗獾。在我们家乡山里,春天和秋天它出现的很频繁,和猪一样,什么都吃,而且很凶。”
边讲,怀生边把本子朝方城那边送,手指点在獾子的前脸上。
“它前脸是黑白相接的,和熊猫很像,眼睛都小,也都长在黑毛里。”
方城越是凑近,越是能闻到一股清淡的皂味儿。
秦怀生的手指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能看出来是常干活的,可偏偏外头露着的皮肤又看着细滑,一点也不粗糙。
方城心想,让他赤膊去芦苇荡里走一圈都能一身伤。
“你看,它们的耳朵和眼睛一样,也长在黑毛里,但它耳朵尖上还会长白毛,远远的看,就会把耳朵上那两处白毛看成獾子的眼睛。”
秦怀生毫无察觉。
这是他来到清州说的最多,也是最畅快的一次。
方城听他说,不时点头应和,看着秦怀生那双逐渐放光的眼睛,方城忽然想让秦怀生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会把白毛看成眼睛?”
秦怀生捏了捏笔,扭头,不假思索道。
“你知道老虎吧,你见过真的老虎吗?”
方城想起京市动物园里每天只知道趴在阴凉地的大猫,再次点头。
他没开口,但他好像隐约察觉到了答案。
“你看,我画的和真老虎像吗?”
本子上没有页码,可秦怀生一下就给方城找到了老虎那一页。
干净的指尖在虎头上圈了下,“老虎的脸上也有和獾子耳尖白毛一样的地方。”
方城不知为何,就这样跟着秦怀生的思路听了下去。
“在这儿。”
两人指尖在本上碰头,方城说完,蓦地一下抬头,就见秦怀生幅度很大地颔首。
“是因为它们在野外生活有很多危险,在吃东西或者喝水的时候低下头,这两点就会像他们的眼睛,恐吓其他动物,保证自己的安全。”
秦怀生说完了。
很明显,那双本该带着亮色的眸子微黯,唇角轻抿,手下也准备翻回到刚刚那页。
可莫名得,方城还想听他再说点什么。
“你画的这些,都是尧城山上的吗?”
秦怀生微垂着头,淋了雨的湿发向后抓起,现下随着主人低头,几缕发丝垂落在怀生额前,让方城注意到对方那两道看上去很是柔和的眉毛。
秦怀生的眉毛不似方城的眉毛那般有棱角。
他的眉峰偏低,柔和了高挺鼻梁和深邃眼窝带来的英气。
没表情的时候,也不会让人觉得秦怀生是个难以接触的人。
“大部分是吧,还有一些是我看书时画的。”
秦怀生说完,腼腆地笑笑,“有些动物我这里是画不准的。”
眼见秦怀生翻遍也找不到和这只鸟类似的样子,方城索性帮人阖上本,遥遥望着远处泼墨般的山水。
“画不准,是因为没看过。”
秦怀生没说话,方城转过脸,看着对方侧影,径自张口。
“你有兴趣,可以去考大学,去京市,去各个地方看千奇百怪的东西。”
不等对方回答,方城便发觉话中有错。
方城蹙眉轻咳一声,垂眸坐正,偏头冲秦怀生伸出右手。
“认识一下?我是方城。方正的方,城池的城。”
多天前不欢愉的一面烟消云散,秦怀生淡笑着同方城握上右手。
“你好,我叫秦怀生。怀念的怀,生活的生。”
不知为何,看着秦怀生的脸,方城面色柔和,看到雨天飞翔的孤鸟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下,忽然道。
“你应该是,怀珠抱玉的怀。”
雨势转小,细而密的雨滴在芦苇上喧闹。
簌簌雨声和渐行渐远的风声,将湖心亭轻浅的交谈带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