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轰隆一道雷声响彻天际。
黄豆大小的雨点劈里啪啦砸在木桥上。
秦怀生迅速收起本子,在逐渐变大的雨势中朝湖心亭跑去。
路上,他下意识朝周围环视一圈,目光停在芦苇荡里的熟悉小船后,顿了两秒,低下头继续向前。
骤然刮起的狂风将阴沉沉的云层也吹了过来。
细密雨丝打得人睁不开眼。
怀生眯着眼看到前方几步远的台阶,松了口气。
湖心亭的台阶是石头砌成的,公园建成之后来人也少。
石阶上长了一层苔藓,下雨后更是湿滑。
眼看胜利即将在望,怀生脚下突然一滑,身子不稳,像个人棍似的往前飞扑。
眼见着即将和大地来个贴面礼,怀生眼瞳猝然放大,心跳快了不止一拍,本该两手撑地,现下却没个反应,只愣愣抱着怀里布兜。
啧——
耳边一道极不耐烦的声响之后,怀生的衣领被人从后揪住。
厄颈带来的窒息让他忍不住干呕,面上猛地涨起一片鲜红。
怀生两脚胡乱蹬着地面,这才想起伸手撑地。
地面一声闷响。
怀里布兜掉了地,眼前也伸来一只手。
阴沉天气映着这人肤色更白,细长指节微微上挑,手心向上,像极了怀生在乡下逗小狗。
“还不起?”
低沉男声响起的瞬间,怀生搭上这只手,顺着对方力气站起身。
捡起地上布兜时,怀生明显感觉到对方正打量他。
想起大半个月前的第一次见面,怀生抿了抿唇,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抬头望去,一本正经。
“谢谢。”
方城微微低头睨着眼前人,在秦怀生避开他的视线后,唇角轻勾,脚尖转动方向,扬声问:“听他们说,你是外地的?”
怀生没料到方城还会同他说些别的,面上一晃,慢半拍地点头,“对,我从尧城来。”
秦怀生说话不快,虽然说着普通话,但偶尔还是能听出尧城口音。
“哦,你口音不重。”
方城点头,将蓑帽挂在柱上,瞥了眼亭子里极不自在的某个人。
秦怀生一点不敢动。
从他第一天来湿地公园就知道,湖心亭这片地方被方城霸占了。
大半个月来,两个人也不是没碰过面。
相反,他们俩还总能遇见。
只是两人很默契,从不踏足对方领地。
长久以来的平衡,在今天突然被打破。
秦怀生有些不知所措,鹌鹑似的站在角落,细密雨丝顺风追到他后背。
眨眼功夫,脊背就冰凉一片。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说些什么,亭子里就有其他东西替他开了口。
——啾
应声抬头,怀生对上两双黑亮眼眸。
方城捧着手上的小家伙,微微仰头,弯起眸子,藏起眼底捉弄,“好看,但傻了点。”
丝毫没有听出对方话里的逗弄意味的秦怀生,双眼直勾勾盯着蔫哒哒的小鸟,脑子都没过,张嘴道。
“它是不是受伤了?”
方城眨巴一下眼睛,冲仍旧站在原地不动的人扬扬下巴,“要不你来瞧瞧?”
得到地头蛇的首肯,秦怀生蹲在方城面前,就着方城的手查看起小鸟的情况。
这是方城第一次离秦怀生这么近。
秦怀生比刚来清州时白些,褪去了那层属于庄稼人的麦色。
他的视线,如同秦怀生画画时的笔触,扫过笔挺鼻背上的那处驼峰,来到深邃的眼窝,不自觉被那排短刷似的睫毛吸引,而后缓慢放到碎碎不停的嘴唇上。
“我检查着,它好像没受伤?它是不开心吧,郁郁寡欢……”
温热指尖触及他手掌时,方城倏地落下眼睫,拖着小鸟的手掌忽然僵住,不知该如何动弹。
“该不会,是内伤?”
方城轻笑,同秦怀生挑了挑眉,罕见地没开口抨击,只淡淡吩咐着对方。
“把那边小笼子拿过来。”
这鸟身上颜色很多,嘴是朱红色,脚是橙黄色,背是深灰色,两翅和尾端又有纯黑的羽毛。
哪怕天气阴沉,那纯黑也总能映出五彩斑斓。
秦怀生看着笼子里一动不动的身影,总觉得似曾相识。
视线横移,秦怀生看向长椅上的青年。
他不知道对面这青年做什么工作,他只知道这青年几乎每天都在湿地公园,要么划船,要么躺在湖心亭拨弄这周围的一圈花花草草。
所以,他猜测,对方可能是湿地公园的工人。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秦怀生仰头,看着那张硬朗面容,轻声问:“你知道它叫什么吗?”
对上一道求知若渴的视线,方城哑了一会儿。
秦怀生似乎把他当成公园的看护了。
这么想着,方城眸子微眯,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视线上下扫着秦怀生道:“它叫,小彩。”
话音一落,方城眼瞧着对方脸上闪现出一阵恍惚和错愕。
秦怀生搭在笼子上的指尖勾了勾,定定望着方城,径自打磨着将要说出口的话,认真道:“我是说,它的学名。”
方城对秦怀生的较真有些意外,对这人的探究欲望再次到达一个高度。
秦怀生,生于尧城村镇,高中都没上完,平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下地劳作。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方城不认为对方会有什么学问。
两人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姐在李家吵得热火朝天,他一回头,就看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好似张嘴就要说出一串他听不懂的乡话。
尤其,他本身对老李家人抵触,自然对这个刚从乡下来的土人,谈不上友好。
直到……
直到他第三次见到秦怀生。
那是秦怀生来到清州一个星期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