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
这两个字的信息量着实有些大,苏职一时怔了神,半晌才勉强反应过来:“可‘季然’叔叔不是姓‘季’吗?”
“不,”季俞笙淡声否认:“他姓岑,既然如此的既然。”
男人语速放缓,咬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岑既然。”
“……”
顺着这话,再回想今天饭桌上的种种情景,饶是再迟钝,苏职此刻也觉出了点什么,她不确定似地问:“岑叔叔还没有和姑姑结婚吗?”
季俞笙轻嗯了声:“本来…是计划好领证的。”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原来那个看似沉默寡言的男人,早已私下偷偷买好了求婚戒指,甚至计划好了两个人的未来。
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们终究还是输了。
输给了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四个字——“世事无常”。
“所以爷爷奶奶才收了岑叔叔做干儿子吗?”苏职问。
“原来二老是不肯的。”季俞笙淡淡启唇:“毕竟事已至此,爷爷奶奶不想一个好好的人被就此困住走不出来,所以每次岑叔叔来看他们的时候,都会被强硬赶出来。”
苏职听得认真:“那后来怎么……”
“后来岑叔叔在院子里跪了一下午,爷爷奶奶于心不忍,就把人带去书房好好地谈了一次。”季俞笙嗓音微沉:“再后来,就变成了你今天看见的那样。”
用着自欺欺人的身份,说着半生不熟的话,实际上却始终将彼此视为很重要的人。
看似只是换了一种关系相处。
实则两方都有自己的考量和让步,也未可知。
前者答应不再直接以“女婿”的身份,而是绕开了他们共同的那个伤疤,半明半昧地顶着“干儿子”的头衔继续照顾所爱之人的父母。
而后者的初衷,也许是想利用这一身份,慢慢淡化这个前途大好的年轻人强加在自己肩上的责任,同时也给了他随时开展新生活的余地。
但或许只有季俞笙清楚地知道,那个男人的心脏早就空了。
最初的季俞笙和其他人的想法并无二致,觉得这个姑姑耗费一半大学时光才追到手的温和内敛的男人,只是出于某种责任感的驱使才会这么做。
也许时间一长,就会渐渐归于陌路。
一年、两年、三年……
不知不觉竟也过了十六年之久。
他的工作似乎很忙,但每年姑姑生日的那天,无论天南地北,他都会准时地出现在季家。
带些补品和礼物,说一两句不痛不痒的寒暄话,在了解完他们的近况后,又会很快离开,跟随团队去往下一个任务地点。
来去匆匆,白发悄生。
直到那天——
男人前脚刚走,季俞笙便在大厅沙发底下偶然捡到了一只钱包,应该是船长看到后调皮藏起来的。他本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但为了确认钱包主人的身份,还是打开了。
当视线掠过钱包透明夹层里的那张照片时,他立时愣在原地。
那是一张再简单不过的大头贴合照。
照片上的年轻男女略显青涩地靠在一起,笑容纯粹。女生大方地望向镜头,而男生的目光则是柔和地落在了前者身上。
就这样,被时光定格了下来。
那张照片,他曾在姑姑的房间里见过一模一样的。
只依稀记得,照片的背后写着,那是他们正式交往的第一天。
姑姑离开后,她所有的东西都被爷爷奶奶妥善保管着,所以不太可能是同一张。
而眼下夹层里的这张照片被保存的很完好,细看右上角还有些许细微的毛边,想来其主人应该时常拿出来端详。
正当季俞笙盯着那张照片久久未动时,前院传来车子熄火的动静,钱包的主人去而复返,一贯镇定自若、没什么情绪的男人。
此刻神色却是肉眼可见地焦急。
季俞笙不露声色地合上钱包,抬手递了过去。
男人迫不及待地接过打开,待确认里面的照片还在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逐渐回到平时冷静的状态。
像是理智回笼,男人略显局促地看了他一眼。
季俞笙什么都没说,沉默着将人送到别墅门口,但在男人上车前,扯唇低声喊了句:“——姑父。”
爷爷奶奶不允许家里人把岑叔叔放在这个位置上,几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所以这是季俞笙时隔这么多年后,第一次这么称呼他。
短短两个字。
更像是一种肯定。
闻言,男人先是顿了顿,随即蓦地红了眼。
从那天起,季俞笙便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的“心跳”早就停止了。
停止在了姑姑去世的那一天。
某些时候,季俞笙甚至会产生一种强烈的错觉——如果不是爷爷奶奶仍旧健在的话,这个男人也许根本活不到现在。
他完完全全是在用自己的躯壳,来延续着她的“生命”。
爱她所爱的人,做她该做的事。
……
回忆至此,季俞笙的眸底稍显黯淡,抬腕握住苏职的手,音色微沉:“今天送姑父的时候,我和他说了我们的事。”
苏职回神似地应了声:“嗯?”
“他也觉得,这个时候我应该陪在你的身边。”季俞笙喉结上下轻滚,良久,声音低而缓地说了句:“苏职,他回不去了。”
我也回不去了。
真正爱一个人,是没有回头路的。
“……”
从方才起,苏职的脑子里就不断浮现出那个陌生男人今天出现在季家的一幕幕场景,她当时只无端觉得那个男人的身上透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孤独感。
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了一般,
所有的情绪都很淡、很浅。
她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现下听季俞笙这般娓娓到来,才惊觉一切似都有迹可循。
就像一棵败落枯萎的大树——
尽管外表已经毫无生机,但谁也不知道,盘踞地底的树根有多深刻。
听着耳畔男人的低语,苏职的心尖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浓烈的酸涩。
她红着眼眶,往前挪了挪,孩子气地将整张脸埋进季俞笙的怀里。过了好半晌,声音极轻地唤了他一声——
“季俞笙。”
“嗯?”季俞笙揉了揉她蓬软的头发。
“我要是死掉的话……”苏职慢慢环住他劲瘦的腰腹,无声地抽了抽鼻子,声音里染上朦胧的鼻音:“你也太可怜了。”
季俞笙,我要是死掉的话,你也太可怜了。
就和岑叔叔一样。
温和平静地。
如同一汪无波无澜的死水。
听着女孩子闷闷的呢喃,季俞笙稍愣,很快明白过来她这话里的意思。
他宽大的手掌贴着她温热细腻的脖颈,加重力道将人按向自己,似是要将她彻底揉进骨血里,片刻嗓音低哑:“所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十二岁的季俞笙做不到的事情,二十八岁的季俞笙会替他完成。
-
经过各方综合考量,苏职的手术时间很快便确定了下来——在九月初旬。
而她这个当事人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调整心态和身体。
为了保证后续的治疗环境,煤球正式被苏驭接回家喂养,但偶尔可以过来看看。
小家伙也像是明白什么似的,不吵也不闹,格外懂事。
这天午后,苏职正盘腿坐在床边,翻看着自己住院以来产出的设计线稿。
正盯着某处细节看得入神,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短促有序的敲门声。她扬声说了句“请进”,抬头瞥见出现在病房门口气质温雅的女人,颇感意外。
见人看过来,聂秋放下手,朝她笑笑:“我方便进来吗?”
“当然。”苏职愣了下,很快点头回以微笑。
聂秋带上门,在苏职的礼貌示意下,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
苏职平常无拘无束惯了,见状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坐得更端正些。
聂秋的到来,倒是让苏职不由自主地想起上次在办公室外,自己傻气地将季俞笙推向她的事情。
虽说那时的确是抱了分手的心思,对方也不一定当真,但如今这样直接面对面坐着,多少令苏职有些莫名的尴尬。
注意到女人身着素色便装,苏职便随意扯了个话题:“聂医生下班啦?”
聂秋笑着点点头,随即开口:“苏小姐不用紧张,我只是刚和你们家季医生交完班,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想顺路来找你聊聊。”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方不方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