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霖,端碗白水来,不要茶,这药丸子好像是被我搓得有点儿大。”
喝了水,服了药,谢霜呈正想原地打坐运功,气沉丹田,煨暖经脉,好使这蛇丹在他体内效用最大,谁知刚坐下来就被陆淮木拎着胳膊拽起来了:“打什么坐?吃个药而已,怎么舒服怎么着!走,跟我到床上躺着去!”
这陆老头怎么什么东西都不讲明白,现在也没到要囫囵吞药救命的时候。公仪无极暗暗腹诽,随即也跟了上去。
到了内室脱了靴子躺上床,谢霜呈却仍没什么感觉,倒是三人严阵以待的样子让他有些不自在。
不是说有千百倍的痛苦么?师兄、师父与前辈都准备随时为他保命了,这样空等岂不是显得很小题大做?
李尧之蹲下身,将左手递给他:“疼就拉着我的手。”
“啊——”
谢霜呈刚想点头,突然,一阵锥心刺骨的痛从后腰迅速攀到脑袋顶!先是睛明穴、太阳穴突突胀痛,随后浑身的血液都涌冲向心脉,像是要一鼓作气冲破血管,心脏几乎要爆开!
如一尾竭泽的银鱼,弓着脊背随时被疼痛激得弹起。
熟悉的痛楚如闪电般将人从头到脚劈了个对穿,一股邪气在脏器间乱窜,时冷时热,直叫人痛不欲生。
谢霜呈握着李尧之的手,不住摇头。
公仪无极神色凝重:“这……”
“放心,这是正常的。万蛇丹,现在他体内宛若有上万种蛇毒在互相缠斗,这样的折磨,他要挺过七次。”
“七次?”
谢霜呈伏在床上,肩胛骨微微颤抖,扣紧了李尧之的手,指尖颤动胡乱摸索,却在李尧之的掌心摸到了一块儿硬硬的东西,往里一扣,发现居然有颗小石子。
“唔?”
谢霜呈此刻嘴唇发白,冷汗浸湿了鬓角,又冷又热,正浑身发着抖,这下好不容易能找点物件转移注意力,于是他又轻轻扣了扣李尧之掌心的石子,虚弱地问:“师、师兄,这…这是什么?”
“……”
李尧之将石子偷偷藏进袖口:“别多问。”
“唔——”
在一片窒息潮热的混沌痛苦中,谢霜呈仿佛听见有潮声如雷,惊涛乍起,好像看见了江面涌起的浪头一个吞一个,只剩几块破木板苦苦支撑的窄小江船被巨浪猛地抛了起来,声如洪钟,重重砸向岸边的场景。
在嘈杂中听见雨势渐弱,江潮退去,混浊的夜空好像终于现出宁静的星月来。
谢霜呈睫毛轻颤,在火辣辣的刺痛中勉强恢复了些意识,入眼便是一抹被日光晕开的青色。
脑中又莫名觉得现下日头正烈,河滩上似乎没有树荫蔽日,晒得人昏昏沉沉,脸上还黏连着河沙水草,干磨得人又痒又疼,他在半梦半醒间恍惚想道,现在这样子真像后院里晒的臭鱼干。
“欸、醒醒?醒醒!”
耳道里也像被塞了层软膜,所有声音都朦朦胧胧的。
好像有人说话?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水底吗?说实话还不如死了...
“陆前辈,他晕过去了!”
“是白花蛇毒,会叫人出现幻觉,这也是正常的。”
李尧之揉着酸痛的手腕,明明不是他痛,却也觉得满头大汗焦躁不安。谢霜呈刚开始还收着力,顶多捏一捏他的胳膊,后头疼得神智恍惚了,便开始又掐又扯,李尧之怕伤着他,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按在床上。
陆少霖瞧着他实在下不去手按人,急道:“还是我来吧,你别轻手轻脚地将他缓缓摁死了。”
“噗——”
话音未落,粘稠的黑血便喷了他俩满身,还没反应过来,陆少霖背上那一背篓的草药也跟着遭了殃。
谢霜呈只觉后背被股阴森渗骨的邪气推着,迫使他半坐起来哇哇吐血,片刻后又委顿倒地,挣扎不得,只抽搐着呜咽了两声,声音像极了濒死的幼兽,脑袋一歪,又彻底晕死了过去。
“这是,银蛇毒!师父,他已吐出了不少毒血!”陆少霖也顾不得那一背篓的药了,连忙撑着人半靠起来,生怕他被毒血呛到喉管。
“不错!”
……
陆少霖退出房间,正要将这些浸过毒血的药材丢掉,一抬头就发现秦舒音正斜倚在木栏杆上,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吓得陆少霖一哆嗦:“你这个野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你们玉清山就是这样教导弟子的?”
“要你管?我敬你师父理所应当,可要我敬你这种弱不禁风讲话怪里怪气的白脸郎中,你倒想得美。”
“你你你!!!”
“怎么,要翘着兰花指骂我了?要不要找个公公扶着你啊?”秦舒音翘了个兰花指,悠悠搭在一旁的栏杆上。
这是嘲笑他太娘呢!
陆少霖自诩谦谦君子,衣冠十分讲究得体,他自己研究的这身打扮,每次下山总能收到不少姑娘的帕子,要不是总被这个死丫头三言两语激怒,他也不会如此失态,此刻还被贬得一无是处,气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背篓拿下来砸她。
守在大门左侧的隐鹤微笑道:“二位,雅、静。”
等挨到第七轮,太阳都已落山了,外头一片昏黄,谢霜呈浑身汗津津的,有气无力趴在床沿,时不时闷哼两声证明他还能喘气儿。
“……舒音丫头你在这儿做什么呢,我瞧瞧,我去瞧一眼霜儿怎么样。”
门口的伏鹿还想伸手去拦:“燕……”
“怎么突然就吃了什么鬼丸,我甚么也不知道,陆老头,我爱徒若是出了意外你待如何?”
“啊哟,燕二哥!”
公仪无极瞧他又甩着两管长袖,翻了个白眼:“吃药还得选个良辰吉日请你来,你多大脸面。”
“贫士逢金穴,鳏夫得美妻,饥人餐异味,久病遇良医,这些都是大日子,要庆祝的,你懂个屁。”
“你这个老头子还挺懂得一些道理。”
“你九十了,以为还很小吗?管我叫老头。”
燕展天嘟囔着还想说些什么,却瞥见地上那一滩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嗓门瞬间高了几倍:“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没有意外么?”
“……师叔,这是毒血。”
“毒血?那敢情好,是不是吐了这些脏东西人就好了?”
谢霜呈此刻已经昏睡过去,陆淮木给他掖好被角,走到外头朝几人招招手:“诸位请随我来。”
“……我知道你们这些武学门派的弟子大多好动闲不下来,可他已病了十几年,就算一朝用药好了大半,也绝不可轻易运功动武,起码得修养一年,叫身体习惯,强行动武,轻则蛇毒反噬,重则损耗寿命,气血亏虚而亡,明白吗?”
什么?还是要养?他已经养了十几年了。谢霜呈迷迷糊糊听见几人又在说话,只是分不清这些话究竟是梦中还是真实的。眼皮如有千斤重,费力抬了好半天,其实也只是动了动睫毛。
李尧之推门出来,发现门口除了二位童子,还立着两尊门神,两人互不说话,各自扭到一边,嘴巴撅得比天高。
秦舒音见李尧之出来,跳下栏杆凑了过来:“师兄,怎么样?你的手……”
“还好。”李尧之转了转手腕,却发现袖口正往下淌着血珠子,他不由自主想到了刚刚谢霜呈又咬又掐的样子。
刚想瞧瞧是哪里被他掐破了皮,从下而上一揩血渍,却发现并无伤口,这些血都是谢霜呈的。
他不是没见过往日谢霜呈毒发的样子,平日里都痛得打滚,这千百倍的痛苦,师弟还这么小,他是怎么撑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