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巅”俱乐部的那场公开羞辱,像一柄淬毒的冰锥,彻底凿穿了白翊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外壳。回到“山顶花园”那冰冷的巢穴后,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麻木感笼罩了他。他不再试图理解顾沉舟的恨意从何而来,不再去想这份屈辱的合约何时是尽头。他只是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更加精准、更加沉默地执行着顾沉舟下达的每一个指令。
顾沉舟显然很满意这种状态。他对白翊的“调教”进入了新的阶段——不再仅仅是突发性的、戏剧化的羞辱,而是转向了更为日常、更为琐碎、却也更为消磨意志的精神控制。
他开始要求白翊记住他的一切习惯。极其苛刻的细节。
“咖啡,双份浓缩,水温92度,不加糖奶,盛在骨瓷杯里。”
“文件,按项目紧急度和字母顺序排列,左上角对齐。”
“衬衫袖扣,必须与领带夹材质一致,且每日更换。”
“行程,提前一天确认,精确到分钟,包括备用路线和应急预案。”
这些要求本身或许并不算过分,但顾沉舟的苛刻在于容错率为零。任何细微的偏差——咖啡温度差了一度、文件边角有一丝卷曲、袖扣与领带夹的金属光泽有微妙差异、行程汇报时语气稍有迟疑——都会招致冰冷的注视,或者更长时间的沉默,以及随之而来的、无形的精神压力。白翊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刀尖上行走的学徒,每一步都战战兢兢,稍有差池,无形的惩罚便会降临。
一次,顾沉舟早上要出席一个重要会议。白翊提前一晚熨烫好了指定的深蓝色暗纹西装和白色衬衫。清晨,当顾沉舟拿起衬衫时,目光却在领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线头上停留了一瞬。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空气瞬间凝滞。
白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顺着顾沉舟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了那个该死的、他昨晚检查时疏忽了的线头。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顾沉舟没有说话。他只是将那件价值不菲的衬衫,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扔在了旁边昂贵的丝绒脚凳上。然后,他走到衣柜前,亲自挑选了另一件完全不同的衬衫换上,整个过程没有再看白翊一眼,也没有一句斥责。
然而,这种无声的否定,比任何责骂都更具杀伤力。白翊僵在原地,看着那件被遗弃的衬衫,感觉自己的价值也被一同扔在了脚凳上。整整一天,他都笼罩在那片冰冷的低气压中,无论做什么,都感觉顾沉舟那审视的目光如影随形。
社交场合的羞辱也并未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蔽和“合理”。顾沉舟会带白翊出席各种商务晚宴或私人聚会,不再将他晾在角落,而是“赋予”他更具体的职责——比如,记住每一位重要宾客的姓名、职位、喜好,并在顾沉舟需要时,在他耳边低声提示。
“左边第二位,宏远集团李董,偏好单一麦芽威士忌,忌口海鲜。”
“穿紫色晚礼服的女士,是王总新娶的太太,姓林,喜欢收集古董珠宝。”
“那位是张行长,刚升迁,正得意,提他儿子在常青藤的表现能打开话题。”
白翊必须像一个最精密的数据库,在觥筹交错、光影迷离的嘈杂环境中,时刻保持高度警惕,捕捉每一个微小的信息,并在顾沉舟一个眼神、一个轻微侧头的示意下,迅速而准确地提供所需的信息。稍有延迟或错误,顾沉舟虽不会当众发作,但事后那冰冷的眼神和随之而来的、变本加厉的“习惯训练”,都让白翊如坠冰窟。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展示的、会说话的智能工具,在光鲜的场合下,承受着另一种形式的、无声的凌迟。
在这种持续的高压和精神折磨下,白翊的精神状态变得极其脆弱。疲惫如同跗骨之蛆,眼神里的空洞日益加深。他开始出现一些恍惚的时刻。
有时,在清晨为顾沉舟准备那杯精确到92度的咖啡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眼前昂贵的咖啡机轮廓。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个廉价的、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杯口冒着热气,递到他面前。一个模糊的、带着点无奈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喏,你的破咖啡,糖奶自己加……”
那声音……很年轻,带着一种熟悉的、让他心脏莫名抽紧的温度。
有时,在顾沉舟的书房整理文件,指尖划过光滑的纸张边缘。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红木书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顾沉舟随意搁在笔架上的那支价值不菲的万宝龙钢笔上。笔身流畅的黑色树脂和铂金装饰在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极其相似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一支磨掉了漆的、廉价的蓝色塑料钢笔,被一只同样修长却略显清瘦的手握着,在一本摊开的习题册上飞快地演算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旁边,似乎还放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皱巴巴的面包……
那个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的、尖锐的心悸和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悲伤。白翊猛地回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额角渗出冷汗。他下意识地看向书桌后正低头审阅文件的顾沉舟。
顾沉舟似乎有所察觉,抬起眼。他的目光依旧冰冷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然而,就在那冰冷的潭水深处,白翊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困惑?或者,是别的什么?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到白翊甚至怀疑是自己精神恍惚下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