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那头,高筝看着方默雀跃的小脸,眼底掠过一丝藏不住的倦意,又被更深的温柔覆盖。她轻声问道:
“默默,今天在舅舅家……玩得开心吗?”
屏幕这边,方默的眼睛瞬间亮得像落满了星子,她用力地点着头,几缕没绑好的碎发也跟着活泼地跳动:
“开心!超级开心的!”
紧接着,她献宝似的往前凑近了屏幕,声音清脆又带着点小得意:
“阿筝!我帮你跟舅舅磨到一个——超——级——大——的红包!”
她兴奋地用手臂大大地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圆,笑容灿烂:
“等你回来,我给你呀!保管得好好的!”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又飞快补充道:
“还有秦姨!秦姨也给了一份!她也可喜欢你了!”
说完红包,方默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根本停不下来。
她双颊因为兴奋泛着健康的红晕,像只急于分享所有新鲜事的小麻雀:
“对了阿筝!我今天听了可多故事了!秦姨和舅舅的!”
她开始眉飞色舞、连珠炮般地讲述:
“你知道吗?他们俩原来……”
“……后来……”
“……所以啊……”
“你说是不是……”
视频另一端,高筝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在略显僵硬的椅子上靠得更舒服些。
她没有打断方默那雀跃的讲述。
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屏幕里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庞,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手机屏幕的微光,盛满了专注的聆听。
方默每一段话的结尾,她都会适时地、轻轻地回应一声:
“嗯……”
“这样啊……”
“真没想到呢……”
那声音低柔,温和,像夜风吹过林梢般轻缓悦耳,带着一种能让人彻底放松下来的魔力。
方默沉浸在自己的讲述和分享里,起初还手舞足蹈,语速飞快。
但说着说着,大概是白天玩得太疯,加上此刻窝在温暖舒适的环境里,精神和身体终于感到了疲惫。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抽掉了线的珠子。
语速变慢,词句之间的间隔开始拉长,带上了朦胧的拖沓。
连眼皮也开始变得沉重,一下一下地,不怎么听使唤地往下耷拉。
原本兴奋挥舞的手臂也无意识地垂落,松松地环抱着怀里的抱枕。
强撑了几次之后,脑袋终于慢慢地、一点点地垂了下去,最终侧靠在柔软的沙发或枕头上。
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代替了未竟的话语,细碎地传了过来。
小小的屏幕里,映着她沉入梦乡的恬静侧颜,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未消散的笑意。
夜,寂静无声。
高筝并没有立刻挂断视频。
她就这样,隔着冰冷的电子屏幕,透过方寸之间的光芒,静静地看着那个熟睡的身影。
仿佛能感受到她细微的呼吸拂过空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窗外,不属于她此刻世界的欢闹声似乎也模糊了。
过了不知多久。
高筝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凑近麦克风。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轻得如同一片羽毛拂过湖面,混合着几乎无法察觉的鼻息声,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屏幕那端的安眠:
“……默默……”
这一声呼唤,带着无限缱绻与无法言说的重量。
“……晚安。”
尾音落下,在长久的凝视中,她终于用指尖,轻柔地点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键。
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同样疲惫、却沉淀着深沉思念的倒影。
除夕夜,万家灯火。
高筝却觉得连呼吸都带着沉坠的铅块。
连续数日的高压榨取,几乎耗尽了她的心神。
父母冰冷的指令、厚重的文件、密集的应酬……像无形的巨石,将她钉死在一方逼仄天地里。
她眼眶下泛着浓重的青黛,指节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白。
胸腔深处,一股被挤压到极致的滞涩感正缓慢弥漫。
就是这样的夜晚,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男人。
比她大五岁。
父母介绍为“表哥”。
可当他们的目光落在这个“表哥”身上时,那神情——
是只属于方家爸妈看向方默时才有的、仿佛能融化初雪的、毫无保留的宠爱与温柔。
而当视线挪回高筝身上,瞬间就冷却、抽离,只剩下毫无温度的漠然与公事化的审视。
这份刺眼到极致的温差,像一把冰锥,猛地凿进了高筝本已摇摇欲坠的堤坝。
一个惊疑的念头如同毒蔓滋长:
他……会不会才是……
……他们的孩子?
户口本上那个孤独的名字,此刻像冰冷的铁证。
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
千万个无声的诘问在脑中疯狂撕扯。
高筝垂在身侧的手指死死地蜷进掌心,指甲掐进肉里带来的痛意,才让她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翻涌的灼热。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处宣泄的委屈,化为一种尖锐的疼痛,切割着她的神经。
几乎同时,另一种更为强硬的力量从这深渊般的痛楚里迸发——
她必须……
必须更强!
强到足以支撑起一切,撕碎所有试图降临于她所爱之人身上的阴影!
于是,在所有人沉浸在年夜饭的笑语中时,高筝挺直了腰背。
父母“赠与”的每一块巨石,她都不再挣扎,而是张开双臂,沉默而坚韧地——
全部接住!
不仅接住,还要将它们打磨、铸造、举向更高、更硬的维度!
做得比要求更好,更无懈可击。
无人看见的角落,她的眼神淬炼得如同寒潭深处的玄冰。
所有的疲惫、屈辱、疑窦……都在此刻被她狠狠嚼碎,咽下。
化为筋骨延伸的养料,化为灵魂深处燃烧的冷焰。
一个无声的誓约在心中铸成:
默默…
默默的世界……
必须永远铺满毫无阴霾的阳光。
所以……
一切泥泞、晦暗、冰冷……
她来扛!
她来挡!
她负责,将它们永远、永远隔绝在那份璀璨的光明之外!
暖意融融的春节假期里:
方默像一颗吸饱了阳光雨露的种子,在家人的宠爱与欢声笑语中恣意舒展,尽情享受着这份毫无阴霾的温暖、宁静与纯粹的快乐。
每一分每一秒,都洋溢着节日的松弛与亲情的馨香。
而高筝的身影正淹没在觥筹交错的虚与委蛇中,或深陷于灯光下冰冷案牍堆积的书山之巅。
每一寸光阴,都被精密地切割、填塞,浸满了功利的筹谋和冰冷的责任。
短暂的节日氛围对她而言,不过是匆忙行进路上一抹无暇驻足的模糊霓虹。
年节的气氛尚未散尽,冬末的清寒已悄然弥漫。
方爸爸、方妈妈、秦姨和方默,在午后的柔光中,与舅舅在门廊下或院子前简单地作别。
舅舅的身影立在门前,目光沉静温和,带着长辈的关切。
短暂的叮嘱和温暖的拥抱交叠。
随后,四人便不再迟疑,转身,利落地踏入了早已等候在旁的车辆。
车门关合的声音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引擎发动,车子稳稳地驶离,在舅舅目送的视线里,车轮碾过路面,扬起淡淡的轻尘,朝着远在S市的方向,渐行渐远。
方默到家,简单梳洗,发梢还沾着几缕未干的水汽。
她习惯性地摸出手机。
屏幕亮起,置顶对话框的图标上,没有如常跳出新的消息。
她到家时发出的消息下面,依然安静空荡。
几分钟变成十几分钟,几个钟头无声滑过,没有任何回应水花泛起。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个熟悉的名字。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高筝疲惫的声音:
那些被强塞满文件的书桌,那些不得不挂在脸上应付陌生人的笑容,那个深夜才能稍作喘息的身影……
仿佛看见她被无形的线牵扯着,在文件和交际场的缝隙中穿梭,像个被迫精美的提线木偶。
方默的心口,细细密密地泛起闷闷的疼。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沉。
方默的眼皮像坠了铅,越来越沉,意识也开始在清醒边缘模糊地游荡。
手机屏幕最后亮了一次,映着她强撑开一丝缝隙的眼睛。
指尖带着浓浓睡意的绵软,在对话框里一点点挪动:
“宝宝……” 声音仿佛带着呵欠的含混气音。
“我困得撑不住了……不等你消息啦……”
“你忙完了……”
“…… 一定要记得,嗯?”
“还有……”
“……有什么事……”
“…… 千万、别自己扛……”
“…… 跟我说,跟爸妈说……”
“我们三个……”
“…… 永远都在这里,给你撑着呢!”
“……爱你……”
最后两个字敲完,困意彻底席卷,尾音几乎是含在唇间逸出的:
“…………晚安。”
深夜的宴会厅,水晶灯的光芒映照着满场精致的虚伪与心照不宣的算计。
高跟鞋的细碎声响中,高筝面无表情地退场,胸腔里堵着一团冰冷沉重的失望。
父母今晚摊开牌了——已经开始公然替她物色“门当户对”的“人选”,意图用她的婚姻作为换取国内稳固关系的筹码。
那份源自血脉的彻底凉透感,瞬间压过了连日积攒的疲惫。
最后的寒暄声还在身后嗡嗡作响。
她连看也未看那些意图靠近、脸上堆满热络笑容的搭讪者。
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踩过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径直朝着沉重的旋转门走去。
一刻也不愿停留在这令人窒息的金色牢笼里。
胸口那股烦闷像冰冷的铅块般往下沉坠。
她甚至不愿,也不能即刻回到那个所谓的“家”。
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许久。
直到下意识地想摸手机时,才惊觉指尖触到一片冰冷的沉寂——
没电了?!自动关机了?!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那默默发来的……
……是不是全都没看到?!
高筝猛地顿住脚步,几乎是瞬间抬首四顾。
目光快速扫过寂静的街道。
几乎是冲进了不远处那扇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
“抱歉,麻烦借一下充电器!”
话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喘。
手机插上电源线接口的瞬间——
屏幕应声亮起!
几乎是同一时刻——
叮、叮、叮、叮——!
默默的消息,一条紧跟着一条,无声又激烈地跳出屏幕,瞬间挤满了通知栏,争先恐后地跃入她的眼帘。
“我回来了。”
看到这三个字的瞬间,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撞了一下,思念像海啸般汹涌袭来。
几乎毫不犹豫,她冲到路边,伸手拦下最近的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军工家属院!”声音急切得有些变调。
车子疾驰在夜色中,窗外的霓虹拉成长长的流光。
然而,就在车程过半时——
一个念头像冰锥般猝然刺穿了她滚烫的冲动!
她现在这个样子……
脸上厚厚覆盖着的精致妆容,浓艳俗气得像一张不透气的面具,掩藏着真实的疲惫和狼狈……
默默……
默默会喜欢这样的自己吗?
还有这深更半夜……
……会不会吵到她休息?
车内的兴奋感像被戳破的气球般骤然泄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手指用力捏紧了衣角,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对前排司机说道:
“师傅,对不起……掉头吧。不去军工家属院了。”
停顿了一下,她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
察觉的、被压抑下去的热切:
“……明天……明天清早!我就去见她。”
客厅巨大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洒下,落在昂贵却毫无温度的欧式沙发和那张巨大的波斯地毯上。
高筝推门而入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午夜未散的寒气。
视线毫无偏差地平视着前方楼梯口,仿佛那两个端坐在正中央沙发上的身影,只是空气里两座不相干的装饰雕塑。
她目不斜视,鞋跟敲击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又疏离的“咔、咔”声,径直就要越过他们向二楼走去。
就在她左脚刚刚踏上第一节台阶的瞬间——
“站住!”
她父亲的声音从身后炸响,像是被强行压抑后猛然迸裂的沉闷雷声,带着被无视和被冒犯的双重怒意。
高筝的脚步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帧。
连半秒的回转都没有。
背对着那片令人窒息的“华光”,她只留给客厅一个绷得笔直、冷硬无比的背影。
“今晚结束宴会,你不告而别,去了哪里?” 父亲的质问紧随而至,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
空气瞬间凝滞。
沙发上端坐的母亲依旧垂眸看着手中的杂志,姿态优雅,仿佛事不关己。
父亲压抑的怒火终于在女儿的沉默里找到了爆破点:
“……你倒是干脆!拔腿就走!”
“你知不知道!”
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在空旷大厅里撞出回声:
“你走后,王家那位公子特意问起你!”
“李董那眼神……”
“……你知道,我今晚这张老脸,让你丢在地上,沾了多少灰、被人踩了多少脚吗?!”
“……简直给我丢尽了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