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日子一天一天走上正轨。
赶在除夕前,陈燃去阳城考完了导游证,考完试索性留在那儿玩了两天,到处转了转,名胜古迹和博物馆都转悠了一趟,还吃了不少美味的特色小吃,其美名曰为以后的职业生涯打好基础。接着又掐着点去考试中心领到了本本。
六十分就能过的考试,他考了九十来分,几乎是那一批里的最高分,导游证上粘着的证件照是去照相馆新拍的,照片上的他笑得喜气洋洋,很痞,但痞气里难掩英气。
他只去过两趟,就迷住了好几个在考试中心上班的年纪相仿小姑娘。
监考的小姑娘比较委婉,翻了翻他的报名资料,看到“婚姻状况”那栏写着单身,才小心翼翼地偷偷记下他的联系方式;贴照片的小姑娘直言阳城旅行社遍地春笋般地开,在这个风口上拿到导游证必然能谋个好差事,就那么直白地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对象?”
陈燃只是笑笑,“我有妹子,没打算恋爱。”
谁不知道“妹子”就是“女朋友”的意思?小姑娘心里直呼没赶上好时候。但他是个直肠子,妹子就是妹子,在陈绯考上大学之前,他没余力考虑自己的事。
回惠城前,他又去了趟阳城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打算给陈绯买两件过年穿的新衣裳。
她小时候不怎么挑剔,他给她买什么,她就穿什么,好心的亲戚偶尔会收拾点旧衣服给她,她也照穿不误。但长大了就不好办了,进入青春期就大变样,虽然嘴上不会说什么,但会偷偷把不中意的款式塞在衣柜的最里面。
陈燃把乖顺妹妹反叛的一面收在眼里,偶尔会生出不符合年龄的感叹,但想想这样也挺好,没脾气以后得招人欺负。
“老板,有没有今年时兴的款式推荐?给我拿两件,”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买女装的楼层,随意走进一间没生意的拐角铺子问道。
批发市场里乌泱泱乱糟糟,类似款式的衣服漫天飞,地段重要,靠外的门面生意好,也贵一些,拐角的不起眼,好讲价。
“哎,来了,有的是呢,”柜台后的女人正埋着头拨盒饭,额前两缕凌乱的发遮住大半张脸,闻言快速把盒饭放下,抽了张纸擦擦嘴,起身。
陈燃正选着,余光瞥着不远处,有人的身影停在约莫两米外。
他抬起头,对上一个略为凝滞的目光,接着他的目光向下扫了扫,她很瘦,四肢纤细,肚子却鼓起,穿着件松松垮垮,领子都洗变形的长裙。下摆处也卷着边,沾着洗不掉的淡黄色油污;长裙外套着件咖啡色的毛衣外套,脱线起球。
“雅俏姐?”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自己都有些震惊,他不敢相信的自己的眼睛——这个看上去憔悴不已的女人,是他喜欢过崇拜过的风风火火的林雅俏。
她顿时脸上泛起一阵不自然的笑,“好久不见,真巧。来给绯绯买衣服?”
“嗯,”他知道她好面子,于是收回视线,装作无意地继续拨动着手里的衣架,“给她买几件过年穿的,你眼光好,帮她挑挑。”
“她现在还是瘦瘦的吧,长高了吗?”林雅俏欠身走到一排落地衣架前,“喏,这边都是今年的新款,阳城这边很流行的。”
“大概……这么高了,瘦还是瘦,”陈燃在胸前比划着一个大致的高度,“一米□□六五?差不多。”
惠城的冬天最冷不过十五六度,林雅俏给陈绯挑了件浅灰色的运动外套,一件鹅黄色的粗针勾花毛衣。
“好看,再拿条运动裤,”陈燃很爽快,往柜台走,边走边掏钱包,
“给你打折,三件一共一百六,给一百二就行,”她重复道:“今天真是巧。”
陈燃执意付了原价,“你别跟我装大方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你对你妹妹还是这么上心,买趟过年的新衣服还特意跑趟阳城,”她边叠着衣服,边寒暄道:“她今年就要上高中了吧?时间过得真快。”
普普通通的几句话,说着声音竟哽咽了。包装袋在柜台下面,她快速俯下身,用手背擦了擦不自觉溢出的眼泪。
陈燃没注意林雅俏的神情,只是一字一句地回答她的问题,“没特意过来,来阳城办点事,对,她今年要上高中了。”
付完钱,陈燃正抬脚准备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他想他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身份说出那句话,但他还是想说。
他回过头,对林雅俏说:“照顾好自己。”
他在她离开执意离开惠城去外面闯荡的时候,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照顾好自己”。
那时的她肆意又张扬,不在乎任何质疑和狭隘的目光,烫着最时髦的酒红色大波浪,点着亮晶晶的眼影,穿得摩登的紧身套装,是惠城里最亮眼的女孩。
她对他无力的叮嘱不屑一顾,她说:“陈燃,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你是选我,还是选你的宝贝妹妹?”
那时他和她一样向往外面的世界,央求她等他的妹妹长大,等他们一起离开惠城,但她等不了了,像只在笼子里困久了的小鸟,一心只想往外飞。
“再见,陈燃。我竟以为自己能左右你。”
林雅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惠城。
起初他听到同乡传回来的消息,说她学了门美发的手艺,打算攒点钱开个理发店;后来又听说阳城的贸易发达,她把货物倒到外国去卖,赚外国人的钱……但渐渐,不再有她的消息。
陈燃曾不止一次地幻想林雅俏在外面的生活多精彩,可她现在看起来实在很落魄,很落寞。
她还远远没到能当一个母亲的年纪,更别提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
他没有听说过她结婚,没有见过她的丈夫,和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热烈张扬的林雅俏,怎么会没有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她在没有窗户的卖场里,白惨惨的灯光下,守着一堆堆布料,吃着廉价油腻的盒饭。和她即将出生的孩子一起。
而他的包里装着导游证,打开未来世界的钥匙,而未来至多,至多三年,就会到来。如果她耐心地陪他在惠城的晚霞里再等一等呢?
可惜没有这样的如果。
“你还挺好的吧?”她又没回应他的叮嘱。
“挺好的,你呢?”
“我也好啊,当然好。”
“那就好。今年回惠城过年么?”
“不了吧,这儿忙着呢……走不开。”
他朝她摆摆手,打算走,忽然门口一阵急切的声音传来,“阿俏,不好了!你家那位又喝多了,在麻将室跟人打起来了,人家报了警,你快,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