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天,陈燃都呆在林雅俏逼仄的小店里,帮她守着,等她回来。
他从不知道时间可以这样难熬……昏暗暗的灯光,偶尔路过在门口张望又走掉的顾客,坐在柜台后面放眼望去,只有一排一排扬着浮尘的衣服。
她吃了一半的盒饭还搁在他面前的台子上,压着一叠叠乱七八糟的票据和便签,他就那么坐着,连搁手的地方都没有。
空气里弥漫着冷却的劣质菜籽油腥味,陈燃终于忍无可忍,起身打算收拾了,挪开那盒饭,发现油渗透了塑料袋,印在了一叠横格纸上,把墨迹晕染开来。
他无意窥探她的隐私,却还是依稀辨认出她并不好看的字迹,“欠:红姐伍仟,娟娟三仟,杰哥贷款叁万,货款待付……利息……,回款……,期限……”
陈燃买了两件厚衣服,一条运动裤,没讲价,才收了一百六;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没有一个人走进来,他不由得皱皱眉,替她担心。这些钱,利滚利,什么时候才能还清……?
“我回来了,你快回去吧,很晚了,”林雅俏出现在了门口,神情疲惫,倚着玻璃门,强撑着笑了笑,解释道:“没什么事,没报警,就街坊邻居打打闹闹,他们说得好夸张,真是麻烦你了。”
陈燃这才发现已经快晚上八点,周围的铺子都关了门,萧条得很。他说:“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呀,就两步路,很近的。”
她并没有过上比在惠城风光的日子,甚至过着远不如在惠城的日子。
他执意送她回去。
跟随着林雅俏略为蹒跚缓慢的步伐,陈燃走出批发市场的侧门,途径稀稀拉拉的卖小吃的商贩,绕进一条又一条狭窄的小路,头顶是各色交错的电线,脚下是下过雨还没干透的泥污,他昂起头,发现看不到天空。
“到了,就送到这里吧,”她停在一个老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故作轻松地上扬语调:“今天真的谢谢你,安全到家,你就放心吧。”
“好,那我走了,”他给她保有最后的面子,不久留。
“陈燃,”在他转身时,她又说:“新年快乐。”
陈燃在楼下抽了根烟,一根烟的时间,他听见房门开关的声音,看见三楼的白炽灯亮起,防盗网里挂着几件男式衬衫,花花绿绿,随风飘。
忽然很多声音涌入他的耳朵里,熙熙攘攘的家长里短,吵架争执,打闹嬉笑……忽然很多回忆涌入他的脑海里,林雅俏娇嗔的面容映在惠城粉紫色的晚霞里,对他说“我们一起出去看看”。
他随手把烟头丢在地上,走到最近的一间小超市,买了两箱牛奶和一个果篮;又去取款机里取了两千块钱。
扣响林雅俏出租屋破旧的木门时,他本想放下东西就走,却在她惊诧和紧张的眼神里,无意中撞见了摆在门口的一张合影。
沈临。
在惠城无人不知的沈临。
小小年纪就辍学的沈临,吃喝嫖赌坏事干尽的沈临,空有一副好皮囊内里却烂透了的沈临。
他没说话,看到他微微闪的眼神,她就知道他已经看到了。
有时她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怎么会爱这样的恶劣的人,他哄骗她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转手就散到牌桌和按摩室里去,而他也会跪在地上,变戏法似地变出一朵娇艳的玫瑰,亲吻她告诉她,我爱你,我会改。
她为了那一点点甜,吃很多很多的苦,然后甘之如饴。
“是他,”她无力地解释着,喋喋不休,“他对我很好,真的,他在变好,他都改了,他在改。陈燃,他对我真的很好,真的,你别不信。”
陈燃长得高,将这个小小的乱糟糟的套间尽收眼底,堆积和污渍,攒着许久没洗的盘子和碗筷,湿哒哒的晒不干的衣服,难闻的霉味。
他没吭声,而沉默有时代表着一种审视。
看着面前直直站立的高大身影,她强装镇定许久情绪骤然反扑,天崩地裂。她抓住他的手臂,声音止不住地抖,“你别管我了,行吗?当你今天没有遇到过我,行吗?”
他径直走进屋,把牛奶和果篮放在沙发上,很快又走到她的身边,把钱塞到她旧旧的毛衣外套荷包里。她推脱的时候,用力过猛露出一截手腕,上面青紫的痕迹无比狰狞。
他盯着她沉默许久,深呼一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在心里思量编排许久的话说了出来,“雅俏姐,好与不好我能看出来,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但你还能回头……或许不要这个孩子,离开他,就能重新开始。”
陈燃带着复杂的心情找了个招待所对付了一晚,满心思绪繁杂,几乎一宿没睡,闭上眼就是林雅俏那逼仄的屋子、逼仄的铺子。
这是他所没见过的阳城,和阳城背后的混沌阴影,他不免对理想中生机勃勃的未来感到焦虑。
越往家里走,他的心越平稳安定。
虽然打过电话说会晚归,但到了年关这个混乱的节骨眼儿,陈绯依旧很担心,早早地就到汽车站候着。黄昔悦放假了没事儿干,在主街上瞎转悠的时候碰到了陈绯,听说她去接陈燃,也就死乞白赖地跟着来了。
陈燃远远地瞧见两个小姑娘守在门口等,神情期期盼盼的,一个文静,一个鬼灵精。不知怎么地心情就敞亮了。
于是把碰到林雅俏的事情当作一个秘密,埋在了心底。
还不等陈绯开口质问陈燃咋这么晚才回来,黄昔悦就颠颠儿地看到他手里提的大袋子,问道:“这是什么?”
“给陈绯买的新年穿的衣服,”他冲陈绯扬了扬袋子,“哥认真给你挑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会伤心的。”
“陈绯,我真羡慕你有哥哥,”黄昔悦在一旁感叹道:“我怎么就没有可以给我新衣服的哥哥呢?”
“你真贪心!”
“哪有?这叫贪心?”
陈绯顾不得理会他们的斗嘴,连忙接过袋子,边走边拿出里面的两件外套,上身比划着,大小还算合适,只是她没穿过这样的样式,不知道好看不好看。
黄昔悦看着那件粗针毛衣,捧场道:“真好看!这个款式很适合你,很文静很淑女!”
陈绯抬起头,问道:“真的么?”
“当然,我妹妹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陈燃总希望陈绯能像黄昔悦一样,厚脸皮,有自信,直来直往,于是抓住一切机会鼓励她。
“是啊是啊,”黄昔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两人前头,回过头发自内心地肯定道:“我也觉得陈绯长得很好看!”
陈绯心里很喜悦,脆弱敏感的青春期女生又不由得联想,如果她真的长得好看,裴肖合为什么会喜欢黄昔悦呢?黄昔悦一定是在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