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琇莹见她神色已清明,心有余悸地道:“怀儿,你想是累了,还是再歇歇吧。”
章怀春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满脸通红的孩子,思及方才清醒过来在他腰间瞥见的那抹红印,眼中似被浓墨浸透了一般,深黑得不见一丝光亮。
那些谩骂她、咒她去死的声音,果真没说错。
她确实该死。
她搓了搓发热的指尖,将目光从孩子脸上收了回来,缓缓阖上了眼。
“将孩子抱走,日后也不必抱到我跟前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金琇莹只得将还在抽泣的孩子送到了青楸怀中,小声道:“抱他回隔壁屋吧。”
她再回到炕床边时,便见章怀春已将身子整个儿缩进了被褥里,里头隐隐有隐忍压抑的抽泣声传出。
“怀儿,”金琇莹扯了扯被她紧紧拽住的被褥,柔声劝道,“蒙在里头难受,你出来,我们好好说说话,好么?”
“琇莹姊姊,”章怀春的声音带着哭泣后的沙哑,从被褥里发出的声音也是含糊不清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金琇莹唯恐她因方才的无意之举自责,甚而自我厌弃,怎放心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你要静一静,我依你,但你能允我留下来么?”她软软央求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说话了!”
章怀春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金琇莹也便当她的沉默是允许自己留下来了,心想她的怀儿果真是个心软的菩萨,舍不得伤她的心。
她只愿,雒阳能有好消息传来,她的怀儿也能早日振作起来。
***
闵氏离世后,永嘉帝本想命人在邙山上择一块地来安葬闵氏,因郑纯坚持要送闵氏回柴桑安葬,他无可奈何,也只得派人送闵氏棺柩回了柴桑。而他,则以后辈身份坚持为闵氏服丧了三月。
服丧期间,他屡次召王博入宫,命其拟定一道“禁佛令”,严令禁止汉人出家为僧。王博知晓永嘉帝颁布这道禁令,是要将他那舅父的出家之路堵死。
“禁佛令”颁下去没多久,便有一道从敦煌发来的奏表递到了永嘉帝手中。
这道表文乃敦煌太守与驻守边关的荆国公明大将军联名上奏的。表中揭露了乌孙勾结匈奴欲谋害和亲公主的阴谋,恳请朝廷终止和亲,出兵伐罪。
永嘉帝毕竟年幼,这等关系到汉乌两国关系的大事,他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听朝臣在他面前唇枪舌战。
有人认为乌孙如此背信弃义,是藐视大汉神威,不曾将大汉放在眼里,当接回和亲使团,出兵讨伐乌孙。
有人则认为边关不过才安宁了两年,边关民兵皆疲敝,若是出兵乌孙,匈奴定会乘机南下。因此,这时候终止和亲、讨伐乌孙,并非良策。乌孙当初既送来了他们的太子,想也是真心要与我大汉世代交好,不若还是将绥宁公主送去乌孙。乌孙若仍是一意孤行,与匈奴沆瀣一气,我们再派兵问罪也不迟。
两方人吵得不可开交,永嘉帝只觉脑袋嗡嗡作响。
私心里,他自是希望绥宁公主能顺利和亲乌孙。但那乌孙昆莫既已有意要害和亲公主,他若是仍坚持将绥宁公主送去和亲,不是将人送入了虎口么?
他本对他那位曾经的舅母怀有诸多歉疚之情,又怎忍心看她去送死?如此,舅父定要怨他,槐序阿姊也会恨他。
就在他为此事愁得日夜难安之际,被他派出去的苏让一行人却回来了。
看了章怀春托苏让送回来的那封密信,他始终委决不下的事,也有了定夺。既是她自己坚持要和亲乌孙,他也不必再为此事内疚了。至于她信里说的孩子身弱不宜长途奔波,要让孩子父亲亲自去接的请求,他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看着鲤鱼函里绥宁公主留给舅父的那卷书信,他虽想知道里头的内容,但终究还是按捺住了那股蠢蠢欲动的窥探之欲,将其送回到了苏让手中,命他:“既是绥宁公主托你给舅父送的信,你歇过一宿,明日便启程往柴桑去吧,也将绥宁公主的意思告知他。他若是肯依从,你再将人接来雒阳。”
苏让见永嘉帝看了信果真没问罪自己,悬了一路的心总算落了下去。
正欲告退,永嘉帝忽又出声警告:“见了舅父,机灵些,莫说不该说的话。”
苏让只觉这又是件苦差事,垂首低声应了声:“诺。”
***
以闵氏生前的身份,死后不能入郑家祖坟,郑纯也只能将她葬在了舅父关骢的坟墓附近;他则在坟墓周围搭了两间草屋来供他与郑甲,以及两名羽林卫居住。
昨夜里,山里刮了一夜的风,寒气也随之降了下来。
天至微明,郑纯因断足处的伤口又痒又疼,便再也无法安睡。推窗一望,朦胧天光下,屋前地面上已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因再也睡不着,他穿戴洗漱后,便拄着手杖独自一人往墓地去了。
洒扫祭拜了母亲与舅父,他又独自一人在墓碑前坐了许久,直至红日跳出山峦,彻底驱散了黑暗,他才准备要回草屋了。
行至半途,郑甲却一脸急色地朝他疾步而来。
“阿叔,宫里来人了!”
自在庐山庐墓居丧后,永嘉帝隔三岔五便会派人前来。因此,听了郑甲急匆匆带来的消息,郑纯并未多想,神色平平地问了句:“这回派人来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郑甲欲上前扶过他的胳膊,却被他拒绝了,她也没再坚持,看着他犹犹豫豫地道,“那人只说他是前不久从敦煌回来的,带来了叔母的书信。”
“你说什么?”郑纯凝成冰的心湖底下似有游鱼破冰而出,心跳加速的感觉却又让他感到极其陌生茫然,“你叔母?你哪个叔母?”
郑甲眸光倏地一黯,强忍着悲痛道:“阿叔,我只有一个叔母啊!”
寒冰碎裂,游鱼争先恐后钻出湖面,搅乱了湖底暗流。
郑纯只觉胸腔内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脚下的路好似变成了翻涌起伏的海浪,几乎要将他掀翻、吞没。
那个后悔与他相识、绝袂而去的绝情人,为何还要给他送来书信,企图破坏他平静无波的生活?
而他,心底偏还生了丝隐秘的欢喜激动。
他从未如此急切想要见到宫里来的人,亦从未觉得墓地与草屋间的路途竟如此崎岖遥远。
回到草屋,那两名羽林卫已将早饭蒸熟,他也终于见到了那从宫里来的寺人。
待这寺人用了早饭,他才见到了那卷牵惹他心的书信。
他猜不到章怀春在对他说出那番绝情话之后,还会在信里对他说什么。此时,手捧着这卷轻如蝉翼的书信,他的心却沉如千钧,竟有些不敢打开这卷书信。
思及那寺人将这信交到他手中时躲闪的眼神,他愈发觉得,这封来自千里之外的书信,里头应没有他心里渴盼的字句。
然而,他始终心怀着一点妄念,希冀她不远千里传来的片语只言里,还有对他的一丝温情。
他缓缓展开手中书信,看到竹简上熟悉的笔迹,仍是禁不住红了眼眶。只是,竹简上的文字却冷冰冰的,将他的妄念击得粉碎。
上书:
启知郑君:
八月二十日申时,男儿落地,身长两尺,身重三斤,偏瘦小,心血虚,须用心养护。
此男儿乃郑家子,交予旁人送归君之身侧,吾实不放心,恳请君往敦煌小方盘城金氏兄妹处亲迎之。
自此之后,吾与君,恩缘两消,情缘两尽,再无相欠。
祝君安好,余生无恙。
如此短小的一封书信,郑纯看得心潮起伏不定,一时为章怀春平安诞下孩子而高兴,一时对她信中所说的“郑家子”“亲迎之”感到不解。直至看到“恩缘两消,情缘两尽”八字,那些高兴欢喜、茫然不解的情绪悉已如烟散去,仅余悲忿充斥在心间。
她果真还是那个绝情人,伤他一回还不够,时隔多月,还要再伤他一回。
只因那孩子体内也流着他的血,她便要割舍,想要彻底断了与他的羁绊。
他实不知,她为何会如此痛恨厌恶自己。
他一人在屋里待了许久,郑甲不放心,从门外小心翼翼探头往里张望时,便见斑驳日影下,他两眼无神,目光空洞茫然地盯着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他的脚边,落满了竹屑,那卷书信就随意摊开落在了那堆竹屑里,其下,一点冷冽清光刺痛了她的眼。
她定睛看去,方认出那掩盖在书信下的是一把书刀。
她迈进屋内,缓步行至榻边,蹲下身,小心翼翼拾起地上的竹简、书刀,却发现这竹简上已被削去了好几个字。她不知削去的是什么字,只隐约见到了浸透在上头的片片水渍。
她猜,那应是泪渍。
“阿叔,”郑甲将书信与书刀置于榻上的那只鲤鱼函里,在榻边跪坐了下来,“宫里那人还等着阿叔,说是还有要事与阿叔商量。”
郑纯迟钝地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到那卷被他削得一片狼藉的书信已被收进了信函里,眼波微动,后知后觉应了声:“让他进来吧。”
***
郑甲将榻边的竹屑清扫干净,方始将苏让请了进来;送来煮好的一壶茶,又退至了屋外。
“某身有疾,不便与苏内官同席对坐,失礼之处,还请苏内官见谅。”
苏让将将在席上坐下,便听那垂足坐于榻上的郎君满是歉意地道了这样一句话。
“郑郎君言重了!”苏让哪担得起这位颇受永嘉帝重视的舅父的礼与歉意,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郑郎君说这些话,当真是折煞奴婢了!”
听言,郑纯也便不再同他讲那些虚礼了,征询道:“在与苏内官谈论‘要事’前,苏内官可否为某解惑?”
苏让笑道:“郑郎君但问无妨。”
郑纯右手探入那只鲤鱼函内,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卷已残破的竹简,垂眸掩住了眼中不断翻涌的晦暗情绪,沉声问:“苏内官并非和亲使团里的人,为何会跟着使团一路去了敦煌?”
永嘉帝的警告还在耳边,苏让揣摩不透帝心,也不知这事该不该如实告知眼前的郎君,只能含糊其辞地道:“公主有孕在身,天家很是担忧挂念,甚至为此寝食难安,便又派了奴婢一行人跟着公主,也好将公主的情况时时向他汇报。”
“是么?”这人话里漏洞太多,郑纯一听便能识破,却也并未揭穿。
天家若真担忧挂念章怀春的身子,便不会让她怀着身子和亲乌孙。
他猜到这人一路跟着和亲使团前往敦煌,定是为了其他。但他实不知,究竟是何事能让章怀春舍弃自己的孩子,却又不放心将那孩子交到旁人手中,亲自来信恳请他去将孩子接回来。
她是个绝情的人,在决定与他一刀两断后,还给他送来亲笔信,定是不得已而为。
竹片刮磨得他指腹生疼,他偏目瞅了瞅,惊觉食指指腹已被磨出了血。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中,这才又将目光定在了苏让身上:“苏内官要商量的要事,是何事?”
苏让道:“是前去敦煌接孩子的事。郑郎君若要亲自去一趟敦煌,那便先随奴婢回雒阳吧。”又小心探问,“郑郎君如何说?”
郑纯闭眼深吸一口气,而后道:“且先容我将这里的事安排一番,三日后,苏内官再上山来吧。”
听言,苏让心口骤松,喜道:“那奴婢三日后再来接郑郎君。”
***
送走了苏让,郑纯请郑甲帮忙研好了墨,他则取出那卷残缺的书信,将先前削去的文字又默了上去。
一笔一划写下“恩缘两消”“情缘两尽”“再无相欠”十二个字,他只觉心如滴血,红彤彤的一颗心已被浸染得如墨一般黑。
似要将自己的心血悉数化作笔下的文字,他再次将这几个字削去了,反复写,反复削,却仍是无法削去那已刻入了记忆深处的笔迹——是章怀春最初留在这上头的笔迹。
她落笔写下的那些话,笔迹何其干净利落。
那时,她真就没有丝毫犹豫么?
右手食指指腹被竹片磨破的伤处又渗出了一丝血,血如蚕丝缠上竹片上的文字,浸入墨里,一丝殷红赫然入目。
看着这丝血,郑纯眸中一片漆黑。
既然他无法用墨清除那留在他心上的笔迹,用血会怎样呢?
郑甲本在为他收拾这间屋子,在满屋的墨香里,忽嗅到一阵血腥味,不觉慌了神。
“阿叔,你在作甚?”她奔到他身边,见他用书刀划破了手指,大惊失色。
郑纯看她吓得面色煞白,笑着安抚道:“莫要惊怕,我只是写几个字。”
郑甲知晓自己是劝不住他的,见伤口不深,心稍安:“我屋里有金疮药,我取来为阿叔止血。”
她取来药时,便见那根被他削得又细又薄的竹片上,已写下了一行猩红又刺目的血字。
为他包扎食指上的伤口时,她见他看着那几个血字出神,开口问了一句:“阿叔,你怨恨叔母么?”
郑纯脸色一僵,目光晦涩:“阏逢,她已不是你叔母了。”
郑甲并不反驳他,接着自己的话又说了下去:“端午那日,叔母说的那些话一听便不是真心话,我能明白叔母的不得已,阿叔为何不明白,甚而还要去怨恨叔母?叔母为何要在信里特意提一嘴‘郑家子’,阿叔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
“郑家子嗣是季祖母[1]生前的执念,天家偏在她老人家离世不久后,以‘关心’之名派人去盯着叔母,却又在叔母生子后送来了这样一封信,阿叔真以为叔母舍弃孩子是心狠绝情么?叔母怕是还以为这是阿叔的意思。”
连番质问,问得郑纯哑口无言。
而郑甲说完这些话,便后悔了。
“阿叔,方才是我言语冒犯,多有不敬,阿叔若要责罚打骂,便只管责罚打骂,我日后定会改过。”
“你无过,”郑纯的声音又低又哑,“该改过的人是我。”
他将书信卷起,也一并将眼底晦暗难明的心绪敛起,低声嘱咐道:“我离开后,便辛苦你去你季祖母墓前洒扫祭拜了。”
郑甲道:“阿叔放心。”又不放心叮嘱着,“阿叔伤病之身,路上要保重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