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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第二七章 云散高唐思洛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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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岁冬日,乌孙昆莫便派了一支两百多人的使团,以六百匹战马及十斛蒲陶酒作为求娶侯府大女公子的聘礼;又送了自己的长子来汉为质。

为表诚意,朝廷亦不甘人后,为绥宁公主备下的陪妆亦十分丰厚,金银器物、丝帛绢缯不计其数,车马乘舆数百,官署侍御若干;又起用赋闲在家的萧太尉为和亲副使,与另两位持节副使共领三百和亲使团护送绥宁公主前往乌孙。

在朝廷为和亲一事忙得不可开交的这一个月里,章怀春亦未闲着,与日后会随她一道留在乌孙的官署侍御,日日留在上林苑的胡桃宫中学乌孙语。

一月时间,只够章怀春学个皮毛。但朝廷与乌孙却似急着要将她送去乌孙,也不管她学会了多少乌孙语,并不愿多宽限她些时日,已拟定五月十五日便由和亲使团护送她前往乌孙。

她还能与家人过最后一个端午。

而如今的她,身份已不同于往日,出行不再随意自由,永和里国邸里里外外皆有金吾卫的身影。她若往上林苑或宫里去,皆有金吾卫护行,声势浩大得令她感到万分不自在。

端午这日,她受太皇太后之召入宫,甫一踏进寿安殿,便见到了多月未见的明铃。

思及这女公子日后会随她留在乌孙,她内心便有些过意不去,只觉是自己连累了她。但想到身在异乡的日子里,有这样一个熟人陪伴在侧,她又觉安心。

“明铃,”随她去见太皇太后的途中,章怀春主动开口打破了沉寂,“随我远赴乌孙,若你不愿,我会说服太皇太后让你留下。”

明铃脚下步伐不停,微微笑了笑:“以侍御身份随公主远嫁乌孙,是我自己向太皇太后求来的,公主不用为此感到不安。”

听言,章怀春便知,她随自己远赴乌孙,是为了明桥。

既是为了旁人,她心里的负疚便少了许多。

入了寝殿,章怀春方知太皇太后已病得不能起身了;而守在她病榻边的,除谢苏之外,还有一人。她细瞧了瞧那人的面容,发现此人正是服侍过孝元皇帝的中常侍邓石。

当年,孝元皇帝崩逝,他便自请出宫去了皇陵守陵。

守陵五年,他的双鬓已生了白发,面上也多了几道皱纹。

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他,章怀春隐隐猜到太皇太后在这样的关头召他回宫的意图。

她关问了几句太皇太后的病情,太皇太后却毫不在意地道:“我还有时日可活,神思也未糊涂,你不必担心。我今日召你来,是要叮嘱你一些话。”

章怀春温顺垂首:“姨母请说,甥女听着。”

太皇太后挣扎着起身,半边身子几乎都靠在了谢苏怀中,抬手指了指邓石:“邓常侍也是要跟着你去乌孙的,会以傅御的身份辅佐教导你。去了乌孙,你虽与那素光结为了夫妇,成了乌孙夫人,但你须谨记,你是我大汉的公主,所思所行,当以大汉为先,要时刻紧盯着西域和北方那些胡人的动静。”

“甥女谨记。”这些话,章怀春已不知从王博口中听过多少回了,应得颇顺口。

而太皇太后只是同她说了这一时半刻的话,精神已十分困倦,也便躺了回去,疲惫道:“你离开雒阳那日,我这副病躯怕也不能去送你了。你还怀着身子,路上要多保重身子,我们与乌孙商议的婚期在年底,时间充裕得很,不必急着赶路。萧太尉是自己人,一路上,你听他安排便好。”她似有许多话想要交代,却又觉啰嗦,只得止住了话头,转口道,“今日端午,我便不多留你在我榻前了,回去多陪陪你阿母和你女儿。”

章怀春应了声好,又道了声:“姨母保重。”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却在她起身后又满是遗憾惋惜地感慨了一句:“当年,你若是入了宫,如今的一切便不会发生了。”又问,“怀春,你后悔当年的选择么?”

章怀春如被人扼住了咽喉,如一潭死水的心海骤然起了波澜。

她后悔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她命中带煞,专克六亲,和亲是她最好的归宿。只要她离得远远的,她的亲人才能安稳度过余生。

她强压住起伏不定的心潮,并未回答太皇太后的话,只垂眸道:“姨母保重身子,甥女告辞了。”

太皇太后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也只是朝她点了点头。

她只觉这个甥女的性子变得愈发沉闷了,心思更是深得让人再难窥到她的喜怒哀乐。但她也知道,这个甥女的性子是越磨越韧的,不会这样一直萎靡消沉下去。

***

章怀春毕竟有了身子,身子极易疲乏,被青楸扶进停在东明门外的辎车上,她便开始撑着头闭眼假寐。

青楸见状,忙将她的头扶靠在了自己肩上,又吩咐在外驾车的车把式:“将车马赶慢一些儿,莫要颠着了女公子。”

车马行进中,章怀春的声音忽似微风一般拂过青楸的耳际,轻而柔:“你已年近三十,伴了我这些年,却耽误了自己的姻缘,实不该再随我去乌孙,白白虚耗了年华。”

青楸道:“若女公子不嫌婢子,婢子愿终身侍奉女公子。虽说天家与太后皆安排了人来侍奉女公子,但那些人皆是生人,不知女公子喜恶,伺候起女公子来,终究不及婢子用心周到。婢子跟着,女君、三女公子与小女公子也能安心些。”

章怀春沉默良久,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日后,你不后悔便好。”说完便再次阖了眼。

车马行得稳,她也便枕着青楸的肩头睡了过去。

被青楸唤醒时,她还有些迷糊,但见车马停了,便随口问了句:“已到家了么?”

青楸摇头,神色却难明:“我们将入永和里,但前头的路被一辆折了车轱辘的车堵住了,他们正在移车。”

章怀春因神思困倦,并未留意她的神色,也并未将归途里的这小波折放在心上。却是青楸几番欲言又止,她终意识到蹊跷,蹙眉道:“你有话直说便好。”

青楸这才道:“前头那车里坐着郑家那对叔侄。”

章怀春心口骤紧,昏沉迷糊的头脑霎时清醒。知晓郑纯离她只有咫尺之距,她紧张得手心里已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思及他的身子,更多了几分担忧焦急。

他本该卧床养伤,永嘉帝与西苑里的人怎会让他带着一身伤病出门?

她撑起小窗一角,自车内向外张望,发现那辆车离她这辆车不过十步之距,两名羽林卫正在移车。而郑纯,就拄杖立于巷道的墙根之下,郑甲则在一旁搀扶着他。

见到这张令她欹枕无眠的脸,她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这一霎,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咚咚似擂鼓。今日日头并不烈,天却阴沉沉的,闷热黏腻得让她险些儿要晕厥过去。

她一时如置身于寒风呼啸的数九寒天里,一时又觉身处骄阳似火的三伏暑天里,虽四肢僵冷得动弹不得,手心后背却沁满了细汗。

今日,他虽将整个人收拾得干净又清爽,但依旧难掩那一身病骨。一阵风过,她便看到了他衣袍下露出的圆头鞋尖。

只有一只鞋尖。

这一只圆头鞋尖和他那一副骨瘦如柴的病躯,刺痛了她的双眼,让她痛贯心膂,连骨头缝里也似有针在扎。

太皇太后问她的问题,她心底忽有了答案。

她后悔了。

她真的后悔了。

她不该对他生情,更不该招他为婿。

是她害得他身残根断,更害得他声名狼藉,成了世人口中不忠不义之人。

他本应有顺遂安康的一生,却悉数被她毁了。

她忽害怕与他这般相见,害怕他在她这泥潭里越陷越深。

许是她注视得太久了,他似有所察觉,忽抬头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这一眼,似飓风卷过她的心海,搅得她心如潮涌。

她并未收回目光,双目凝瞩不转地看着他在郑甲的搀扶下,拄着杖一步步朝她的方向走来。只有一只脚作为支撑,他走得极为艰难缓慢,本就病弱苍白的脸,忍痛行了这几步路,已无人色。

章怀春忽不忍再看,慌忙闭了车窗。

午后蝉声噪噪,叫得她心烦意乱。

他的声音却似夏日清风,近在咫尺,随风入耳,直透她心间。

他已来到了她的车窗下,近乎在哀求:“怀儿,可否下车与我一见?”

章怀春却漠然地闭了眼,对他的这声哀求充耳不闻,只是催着青楸:“让车把式择别条路回去吧。”

青楸欲言又止,似有些不忍:“女公子真不打算下去……见见郑郎君么?”

章怀春深吸一口气,狠下心道:“不必了。”

她没有勇气面对车外那个形销骨立的郎君,只能逃避。

然而,车把式才将车掉了个头,他的声音便再次在车外响起,声如泣泪:“怀儿,你都不愿再听我说一句话了么?”

章怀春不觉十指交叉紧握,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心绪,却是叫停了车马,声淡如水地朝外说了句:“你回西苑吧,那儿才是你今后的归处。”

话音一落,她便听他幽幽沉沉地道:“我的归处不在别处,只在你这里。”

章怀春实不想他再泥足深陷,霍然推开车窗,坦然直视他清润澄澈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道:“郑郎君,你我的缘分早便在去岁冬日里尽了。如今,我就要更嫁二夫,郎君于我而言,便好似那秋风团扇,早被弃于箧笥之中,你在我这儿,再寻不到归处了。你我之间,从一开始便错了。若是能重来一回,我只愿你我从不曾见过。如今,我也只有一句话赠与郎君——自此之后,愿郎君余生顺遂安康,岁岁逢春,年年喜乐。”

听了她这番话,郑纯却好似呆怔了般。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希冀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别样的情绪,可她就这样坦坦荡荡地看着他,目光清凌凌的,是她看陌生人的眼神。

“你……”他心如刀割,不死心地问,“你后悔与我相识么?这十年,在你看来,原是一场错误么?怀儿,你何其残忍,怎能说出这些话?这些……真是你的心里话么?”

然而,章怀春并未回应他,阖上车窗,便吩咐车把式:“绕路吧。”

郑纯从未见过她这般冷淡漠然的神色。

这样的她,陌生得让他害怕。

那已不是他的怀儿。

雷声从头顶轰隆隆滚过,有雨落在面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茫然若失地看着那辆载着章怀春的辎车离去的方向。

今日,她离开的是有他在的巷道;不日,她离开的便是有他在的雒阳。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

回了西苑,郑纯便开始咳喘、呕吐不止,右腿的伤更是脓血遍布,整条腿赤肿得厉害,他整个人已疼得无法站立。

今日,关宜与闵氏皆随永嘉帝前往洛水边观龙舟了,便是姚令丞也回了家。郑甲不知如何是好,扶郑纯到榻上坐定,便要唤来羽林卫去请姚令丞。

郑纯连忙制止了她:“姚令丞难得与家人相聚,莫要在今日惊扰了他老人家。你让人烧些滚水送进来,我自己换药。”

郑甲看他疼得脸色煞白,不敢耽误,当即便吩咐人去烧水了。

送来滚水,她帮着换了药,见他精神颓堕委靡,在他床头燃了香,便去外头守着了。

郑纯却是趁郑甲离开后,取出了床头枕匣里藏着的一只葫芦瓶,径直从中倒出了一粒指头大小的黑褐色药丸,就着屋内的凉水咀嚼了几下便吞了下去。

卫萝给他这药丸时,说这药丸燥热,吞服后,会浑身发热,但能止痛,坚持服用,可让他暂时忘了腿上的疼痛,站着行路。但这药效也只有一两个时辰,一旦过了药效的时间,他会承受比平常更甚的疼痛。

他那时因想要齐整光鲜地去见章怀春,即便知晓卫萝赠药是别有用心,却还是接受了她赠的这些药丸。

每每服下这药丸,他的体内便如火烧一般,浑身燥热,难受得紧。但这药丸确有奇效,在他尝试着站立行走时,竟真的感受不到疼痛。哪怕只能维持一两个时辰,却也足够了。

而这药丸,也确如卫萝所说的那般,一旦药效没了,疼痛便如附骨之疽,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唯有服用她赠的药丸,方能让他好受些。

他其实也知道这药是修道之人自制的寒食散,不同于医者用来治病救人的药方,是能让人上瘾的毒药,会一点点摧毁他的意志,直至将他的生机蚕食殆尽。

他本想着待见过了章怀春,便不再服用此药。不曾想,他苦等多日等来的会面,等来的却是透骨酸心的痛。

这痛,胜过火灼心肺的痛,亦胜过刖足之刑的痛,是他不能承受之痛。

吞下寒食散,忍受过火燎心肺的灼热疼痛后,他的心便不会痛了,只觉神清气爽,好似入了极乐净土,他能在此获得片刻的安宁。

在这极乐净土里,他的怀儿一如从前,会轻声细语地同他交谈,会温柔深情地对他微笑,亦会与他耳鬓厮磨、拨云撩雨,共享鱼水之欢。

然而,每每自这幻梦里昏昏冥冥地醒来,他便会深深地厌恶唾弃自己。

他怎能如此卑劣龌龊,这般玷辱亵渎她?

这样的他,合该被她弃如敝屣,也不怪她会后悔与他相识。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厌恶痛恨过自己的这副身躯、这颗心,只恨不能将那残缺的尘根断尽,也好断了他那龌龊肮脏的欲念。

这般想着,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室内的那盏烛台上。

***

端午那日的雨断断续续落了两日,天儿也凉快了两日。

午后,章莱守着阿母将将睡下,许久不曾上门的阏逢阿姊,再次登门,说要见她。

阿姊前来,只能是为了阿父。

阿姊说不想惊动阿母,想与她单独说说话,她便将人引到了书室里。

章莱本想着煮茶相待,郑甲却说不必,只红着眼眶问了一句:“阿叔……你阿父有些不好,你能去看看他么?”

章莱心头一窒,终究做不到对那个曾抛弃她的人置之不理,轻声询问:“阿父的伤养得如何了?”

郑甲摇头,眼中不觉滴出了两滴泪来,吸着鼻子道:“阿叔一直在偷偷服用寒食散,时常会神志不清,甚而会自毁身体。就在端午那日,他午睡醒来,便用烛火烫伤了自己。”言及此,她抬眼小心觑着章莱,斟酌着言语,“阿叔……是在见过叔母后,才有了自毁的行为,我不敢再让叔母见他,只能请你去见见他。槐序,你随我去见见他,也劝劝他,好么?”

章莱实难想象,她那个良金美玉一般的阿父,竟会堕落到服用那毁人心智的石散。

及至真正见了他,她甚而不愿承认,眼前这个形容枯槁、意气索莫的人是她的阿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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