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映秋沉默着抓住三轮车的边,一个使劲儿把自己带上去坐好,她的头一直没有抬起来过,垂下来的额发遮住她的表情。
村里的泥土地凹凸不平,时映秋被颠得东倒西歪,几滴泪珠砸在裤腿的布料上,很快消失不见。
时映秋拒绝了周氏的邀请,坚持回自己家养伤,周氏犟不过她,只好搀扶着给她送回去。
她家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院门没锁,房门也四敞大开的。
路过客厅时,时映秋惊讶地发现原本栽倒的橱柜消失了,地面也干干净净,只剩下另一个同款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柜子竖在那,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她不由觉得奇怪:“婶子,你打扫过我家吗?”
“我哪有空哦!我今儿早刚醒,你二叔就让我去诊所陪着你,火烧屁股似的耽搁一点都不行,这不好不容易你醒了,你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周氏跟着看向客厅,也觉得哪里不大对,“哎呀,确实敞亮多了,肯定是田大河来拾掇的吧,这活干多好你看,他肯定是把你夹了自己理亏呢!真勤快,你以后可有福了!”
时映秋皱眉,“嫂子,一会儿你出去的时候帮我锁上门吧。”
“行,一会儿你二叔来给你送饭,昨天的疙瘩汤咋样?今天还吃吗?”
“......好吃,但是昨天已经吃过了,今天想吃点别的行吗?”
周氏略一沉吟,爽快答应:“那婶子给你做酸菜炖猪肉吃!”
周氏走后,时映秋躺在床上翻手机,思索着怎么逃出去。
她没有朋友,三年的大学生活没有改变她孤僻的性格,反而加剧了她的自卑。
她没有钱,同时为了保证父母不去学校闹事,还要定期往家里打钱,无休止的零工几乎挤占了她所有时间,她一件衣服穿三年,没有时间社交,甚至有时候课都必须旷几节。
这就导致了,她是所有人眼中的异类,此情此景下,也没有人可以求助。
在听到王医生来自京市时,她喜出望外,以为王医生可以帮她。王医生领会了她的意思,也拒绝了她的求助,回来的路上时映秋的委屈的,但转念一想,人家和她又不认识,不帮她也正常,想到这层也就没什么好怨的了。
手机传来点亮不足的提示,时映秋坐起来扯过背包,翻找充电器。
余光里,有什么东西动一下。
她下意识抬头,朝那个位置看过去——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桌子上,桌上计算器屏幕反射着的光有些许晃眼。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兴许是看错了,时映秋想。
她继续埋头找充电线。
在她视角的盲区,离得极近的床头位置,一滩透明的,像果冻又像胶水似的东西,正沿着地板缝缓慢蠕动,塌的边缘碰到床腿,下一秒,整滩直接覆盖上去,迅速且无声地爬进了床底。
晚一些的时候,时福海来送饭。
炖烂的酸菜猪肉上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花,酸味混合着肥肉的腻味,相比昨天的疙瘩汤,这碗菜更加难以入口了。
时映秋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尝了一口,而后放下饭盒,死死捂住嘴巴,眉毛拧得能夹死苍蝇。
她高估自己了,看来也不是什么苦都能吃的。
时福海照旧在拿了个小马扎,在他身边坐下,“你嫂子心疼你的腿,特意多给你搁了肉,多吃点。”
他拿出几百块钱,展开,放时映秋旁边的床单上:“这是大河给的改口费,先收着,你爸妈不在了,这个你就自己拿着,叔不作你钱,等你俩圆了房 ......”
“叔!”时映秋打断他,语气诚恳:“你收了他多少钱,我打工给你好不好?我打工赚的钱更多!”
时福海别开眼:“说什么胡乱!叔是你家人,还能害你不成!你听叔的,好好嫁人安生过日子,来年添个一儿半女比啥都强!”
他站起来,“这两天你都不要出门了,我给你的大门换了锁,要是给了大河,这两天大河来给你送饭,你俩正好多相处相处,等你腿好了,你俩就结婚!”
时映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叔你疯了!你不能这么做!叔!!”
时福海没听,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对时映秋的呼喊充耳不闻,还不忘带上房门。
这顿饭时映秋到底没吃。
时福海关门时晃动锁上的链子,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拍击木门,时映秋听在耳朵里,听着听着就吐了。
她低下头,揽过饭盒,吐了好久的酸水,眼泪都吐出来了,胃空得不能再空,才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她躺在床上,手背盖住眼睛,水渍接连不断从眼尾滑落,洇湿两侧的枕头。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色渐暗,时映秋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消瘦的身体陷进原本不属于柔软被褥里,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吞噬掉。
有风吹过,掩着的房门被吹开,发出硌牙的吱呀声。
和昨夜不同,今晚月色很好,没有木门遮挡,月光肆无忌惮闯入客厅,在地上圈出一快长条形的领地。
房间里,床上的人依旧没动,安安静静地,连呼吸都几乎听不到。
啪嗒,喀拉——
院门的锁被打开,房子的宁静被突兀地打破。
一道人影鬼鬼祟祟走了进来。
时映秋终于“活”了,她放下手臂,抬头向外望,夜幕里,黑曜石似的眼睛一片清明。
田大河以前经常来这里做客,对这个家比身为主人的时映秋还熟悉,他发现房门没关,没有任何迟疑地走了进来,没有开灯,脚步不停地直奔正房。
一分钟后,他从正房走了出来,推开西房的门。
一踏入这里,空气中飘散的,油腻的肉味儿让他心里一喜,他看向床铺,那里月光找不到,人的眼睛只能看到一片黑色的隆起。
但这也足够了。
田大河兴奋异常,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身体里有一团火噌地一下烧了起来。
他嘿笑两声,一刻也等不及地扑了上去。
“小秋,小秋,你知道哥有多想你么,哥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他嘴里说着情话,整个身体压上去,手迫不及待地往被子里钻,却没想到,一把下去摸了个空。
他愣了一下,起身,将被子整个掀开。
——被子底下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几乎是同时,门被嘭地一声带上,他连忙起身,还没走到门边,门外就传来一声巨大的,重物倒地的声音。
声响之大,震得窗户都抖了抖,不知道的还以为房子塌了。
田大河不明所以,他拧动门把,推门。
没推动。
继续推,门仍旧纹丝不动。
田大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被关在房间里了。
“小秋?小秋是你吗?”田大河用力拍打着门,“我是来给你送饭的,你快放我出去!”
门外,时映秋拄着一根棍子,冷冷看着房门,门前堵着一个被推到的柜子,柜子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倾倒地到处都是。
她的视线在这些东西上转了一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转过身,一瘸一拐出了房门,走向厨房。
厨房院子里单独的一间小屋,里面堆满柴火。
她显示抱了一些枯枝回去,将关着田大河的西房的门堆满,又一瘸一拐来到杂物间。
她要找个容器,装些适合引火的软柴火,好让火能迅速烧起来。
今天的西风,叔叔一家就住在一墙之隔的西边,火势大的话,烧过去也不成问题。
杂物间是她上大学以前的房间,这里不光有杂物,也有一些她过去的东西,全都积满了灰尘,唯独一个红色的水盆,灰尘掩盖不了它的颜色,在一众灰扑扑的东西里,格外吸引视线。
时映秋记得它,这是她去县城参加数学竞赛得奖时,老师特地给她的奖励。
得奖的钱被父母拿走了,老师问她想要什么,她不想在冰冷的河水里洗澡,就跟老师要了个盆。
记忆跟随物件闪回,时映秋唇角扬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
月光照着她并不轻快的背影,她走过去,却不想,在映着皎月的水盆里,发现了一个血盆大口的怪物。
怪物是透明的,像果冻又像胶水,宛如一盆水被盛放在里面,只有正中间的位置,突兀地张着一张嘴,血一般鲜红的口腔内里,随着嘴巴的启合不断抽动,像蠕动的内脏,嘴巴外层,一圈锯齿状的牙齿翻着寒光,蓄势待发的模样,好像随时能一口咬断人的脖子。
怪物意识到有人在注视它,水波震颤,嘴巴摇动,一圈一圈的水纹在嘴巴周围出现,将它越垒越高,满满靠近时映秋的脸。
时映秋一动不动,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机,整个人石化了一样。
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目光灼灼,脸颊微红,呼吸急促,身体因为肾上腺素飙升而小幅度颤抖,这是人类见到见到着迷事物时候的普遍表现。
好漂亮。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