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懂这些。”尊毓山意外道。
“别看不起山匪。”李丑对她一扬眉。
她们两人就这么聊起来,从绣艺聊到文墨,再聊到诗书,越聊越投契。
“不愧是书匪。”尊毓山最后叹服地说道。
“你也听过我的演义?” 李丑问道。
李丑的演义故事风靡江南,如今早已经传遍了金陵的街头巷尾。
“我可不是金陵这些井底之蛙,我去年才从秀州游历回来。”尊毓山端起茶来喝。
李丑愣住,她们扎根的山寨就在秀州境内。
秀州与金陵相隔大半个江南,山水迢遥,是以这边的人并不知李匪一众的根底。但秀州境内可就不一样了。
“这些天街头巷尾都在传你的闲话,看来这座金笼子里的人对你误会不小,还是……你故意让他们误会的呢?”尊毓山问道。
李丑对尊毓山一见如故,所以不愿意扮草包给她看,但是这也不意味着,才初见就要把自己的底细全盘托出。
李丑站起身去端详四围的绣作,说东说西,甩掉尊毓山的话茬。
尊毓山也不追问,转而认真听着她的点评,笑道:“好好好,既然你识货,我这宅子里的东西你随便挑,还喜欢什么我都送你。”
“这是你说的?”李丑回身看她,面露惊喜。
尊毓山做了个拱手相让的姿势。
李丑半点不客气,踮脚在屋中穿梭,一眼先挑中屋里最大的一副绣作,“卿云烂兮,纠缦缦兮,这个好,我要这个。”
那可真是张巨幅,这间屋子几容不下,只能斜斜地放着。绣幅下以湖色绸作江,上以褪红绸作霞,中绣青绿峰峦,以掩其接续之迹——好一场江天霞彩,跃然若出。
尊毓山也半点不心疼,鼓舞道:“接着挑。”
“溪山积雪,这幅也好,我也要。”李丑又看中一幅。
尊毓山欣然点头,抬手让她继续。
“雪浪喷溢,玉碎珠飞——这是海水,你去见过海?”李丑又指上一幅向她问道。
“本姑娘哪里都去过。”尊毓山笑答。
“人是地行仙,脚在身自在。”李丑看着她那双天足赞道,尊毓山也不以为侮,大大方方把双脚摆出来。
“好了,我要定这三幅,到时来取,你再不许送别人了。”李丑说道。
“除了你我再无人可送,你拿走是这些物的福气。”
尊毓山手指点着满屋冠压御品的宝贝,对李丑说道:“女人不能有资产,不能经商,我不嫁人就没法做生意。如今大把的男人守在我的门口,盼着吃我的绝户,所以我打算让这些东西就在这里积灰霉烂。趁着它们还鲜亮时,喜欢什么任君撷取。”
李丑环顾一室,又挑开窗向院子看去,都是稀世的佳品,就这么堆在太阳底下晒着,雨来了雨淋,风来了风吹,白白糟践。
李丑摇头道:“可惜了。”
“是啊,谁看了都说可惜,”尊毓山起身走来,和她一起向窗外望去。
“一点物件浪费了大家尚觉可惜,可我的一世生涯浪费了,没人说可惜,举国几千万女人多少世的生涯都浪费了,没人说可惜。”
李丑的目光从绣物转到尊毓山的脸上。
“这话我说给你听,你能懂我吗?”尊毓山看着她问。
“我懂。”李丑说。
“没有男人愿意懂这话,你不是男人。”尊毓山双眼像是刺穿了什么。
李丑面露讶然。
“这相识的半日里,我们对彼此有太多惊诧了,是不是?”尊毓山低笑着轻声问她。
李丑震惊过后,坦然地点头,也笑了。
“我在秀州听过很多你的事,对你神交已久。今日猜中此事,我更是喜出望外。”尊毓山说道。
李丑坐回椅子,拿起茶杯在手心徐旋,向尊毓山问道:“毓山,你想做绣商吗?”
“那要看是怎样的绣商。”尊毓山说着,把唯一开了的那扇窗户关上。
李丑喝下杯中茶,把茶杯放下,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
“虽然本朝不许女子经商,但是本朝之前也出过零星的女商,都是昙花一现,青史无名,我不想当那样的商人。”
“你想想,自汉以来的丝路,蜀汉的蜀锦资国,唐时的绢马贸易,如今的三锦四绣,这些固国的砥柱要事,哪一件不是靠女人撑起来的?可又有哪一个女人留下了名姓?不单是名姓,女人连钱都留不下,未出嫁时钱要交给父亲,出了嫁钱就要交给夫君,女人的日织夜绣,换来了三妻四妾的父亲和相公,换来了尽裹小脚的天下。千秋万代,女人的织绣都是在作茧自缚。”
“只有一毫一厘都是为自己所挣,那才是真正的绣商。钱权不分家,女人要做真正的绣商,就要有真正的女官吏,要有真正的女官吏,就要有真正的女皇帝。”
说完这番话,尊毓山双眼看着李丑:“明卿,我想做绣商,你能给我足够守住钱的权吗?”
李丑静静地回望尊毓山,久到尊毓山担心自己言语莽撞、交浅言深的时候,她点头说道:“我会尽我所有去做。”
尊毓山收到了李丑这份郑重的承诺,她笑了,走回案前与李丑对坐,给她敬了一杯茶,“如果你能做到,那么假我一生,我管叫江南男人裹尽小脚。”
李丑也笑了,喝了她敬的茶,说道:“我们才见一面,怎么会这么信我?”
第一次见面,竟然就说出这种话。
“明卿,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帝王之气?”尊毓山反问她。
李丑知道她有答案,于是不言,用眼睛请她说。
可尊毓山并没有急着说出她的答案,反而转开话题又问李丑:“听说你的匪帮里最厉害的都是女人?十年前你在江淮一带买回来的那一千个菜人,如今几乎都能纵马弯弓,以一当十?”
李丑点头肯定,她们是她的骄傲。
“十年前她们还是被按在砧板上的无力鱼肉,十年后却能为你征战数城,冠压三军。她们这么奋力求上,我想是有两个缘故,第一肯定是为了报答你,第二则是,十年前架在她们身上的那把刀,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尊毓山定定看着李丑说道。
“要我说,真正的帝王之气是希望,她们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她们知道,普天下只有你能把架在她们身上的刀挪开。”
“而我在秀州听闻此事时,我也看到了我的那份希望。”
“明卿,从今日起我会为你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