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压下景和的头,坐在原地将她抱进怀里,等关押我们的人离去后才轻声说:“景和,你恨吗?”
景和咬牙切齿,终于露出了眼底的憎恨:“我迟早有一天会杀了这群杂碎。”
“会有机会的。”
我的话刚刚落下,又进来了几个人,嘻嘻笑笑将煮熟的肉丢进关我们的笼子里。
像在投喂一群动物。
这是草原人惯常要给中原人的羞辱。
可怕的环境,难闻的气味,无味的食物。
我默默捡起一块肥腻的肉,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今晚必须逃一次了。”
谢明阚面上的笑已经消失,手有些发抖。
他对这样血腥的场面天然带着些生理反应,总让他想起铺天盖地来自亲人的红。
我一把握住他冰凉的手,“谢明阚,你能不能坚持?”
谢明阚额角出了一层薄薄冷汗,他下意识握紧我的手,沉沉呼出口气,“可以。”
我想往外抽一下手,没抽出来,谢明阚后知后觉放开,抿着唇哑声说:“抱歉。”
我与他对视,从袖摆中掏出个小香囊,递到他掌心,“这个可以暂时去味,我们逃出去之后你自己多加保重,若是成功,顶多明日可汇合前往王陵。”
谢明阚接过,低垂着眸子小心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我盯着他的动作,舔了舔干涩唇角,接着说道:“若你不幸死在恩和金手上,我会替你收尸。”
我的目光没有那一刻比现在更加坚定,我和谢明阚之间实际并不需要说这么多,该懂的彼此都懂。
可是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我还是忍不住说出这句承诺。
他如果为我而死,我会替他收尸。
以朋友的身份,送他回归南谢。
谢明阚扯了扯唇角,低声说道:“那我谢谢公主。”
此后,笼子里再没人说话,我们静静看着头顶的天自白变为黑,涌上满天繁星,细碎的冰碴儿顺着风卷进笼子里,一同带进来的还有地上的血肉残渣。
昌奎强忍着不适,用绳子将谢明阚捆住,背到身上。
代菀拿着景和的短刀,景和则组好了一直不起眼做腰带的五节连环枪。
待到丑时,萨里仁部的火光略熄,我找了根簪子开始撬锁。
草原部落常年不与外界交流,顶多每隔几年前往西域小国进行采买,大多物什都有些跟不上时代。
就像我眼前的锁,尚且还是五年前的机关,只需稍稍一挑便能轻易打开。
随着咔嚓一声,我们小心翼翼迈出了这个牢笼。
代菀与景和善隐匿,悄悄潜伏到门前果断结果了看守的草原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景和的招式,大开大合,干脆利落,是一种带着血腥美感的招式。
出门之后我们几人又结果了马房守马的看守,抢夺几匹好马过后便不再顾忌地由景和引路朝前狂奔而去。
深夜冷风刺骨,刮得人从皮到骨都有根针刺入一般,我咬了咬牙,又往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
几乎只是转瞬,向来机敏的萨里仁部就发现了我们五人的出逃,身后火光闪烁一片,冷沉的土地上大片马蹄声响起。
“景和,离卓别巴瓦部还有多远?”
我在风中大声问道。
景和也同样大声回答道:“二十里!”
我僵硬的手握了握缰绳,凌厉目光转向谢明阚,“谢明阚!你要给我活着把事情做完!”
谢明阚此刻的脸在寒风中若隐若现,可我能看到上面无奈的笑,他朝我丢过来一样东西后朗声道:“我尽量!”
身后的马蹄声渐近,甚至能够听到大弓拉满的声响,几乎瞬间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感觉自脚底涌上头皮,我靠本能一个跨跳,景和紧紧握住我的手将我扯上了她的马,而我原本的马匹发出一声凄惨的嘶鸣,从马屁股到马肚子,一根横穿的长箭刺入其中,它被痛得发狂,不管不顾朝我们几人撞来。
昌奎拉住谢明阚,说道:“谢公子,得罪了。”
谢明阚点点头,在身后的火光中,转瞬便被丢向身后,铺天箭雨袭来,谢明阚就地一滚,还未起身脖子上就被架了把刀,刀尖还挂着不知哪儿来的肉沫和血渣,激得他一阵反胃。
谢明阚向恩和金展示了一下自己被捆住的双手,在他阴沉的目光下不动声色,只笑笑,“劳驾替我解个绑,我可没想跑,同伴不靠谱,见我投向您,将我当了挡箭牌,谢谢您不杀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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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和金的部族抓住了谢明阚只停了片刻,便再次追了上来。
我看一眼身后那密密麻麻的一片追兵,哑声问景和:“还有多远?”
“七里。”
景和咬牙,“跑不过了。”
我眯着眼看了一眼前方的平坦的一片,斟酌半晌,最终还是掏出了口袋中的一管火药朝背后扔去。
眨眼间,背后平地惊雷,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惊地我们身下的马猛然狂奔,也惊地萨里仁部的追兵乱了阵型。
待到他们理好了队伍再次追上来时,我们又拉开了将近两里的差距。
我再看一眼,已经隐约可现卓别巴瓦部的营帐灯火,终于松了口气。
再往前,另一阵啼疾涌来,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口,彰显着属于他们的强大。
身后的追兵渐渐慢了下来,似有些踌躇,在这踌躇之间,卓别巴瓦的骑兵挡在了我们身前,强制挡住了我们的马。
我垂直摔落在地上又打了几个滚,一时间有些灰头土脸,一只鼻息滚烫的马鼻凑到我面前,闻了闻我的气息,在我的头顶传来一句字正腔圆的中原话,“全部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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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入的帐篷相比萨里仁部起码有炭火了。
卓别巴瓦部是最接近十八镇的部族,也是吸收十八镇文化最为丰富的地方,包括冬日的炭火也是如此。
卓别巴瓦部的族长身形相较恩和金瘦弱许多,明明正直壮年,却偏偏有些体态虚弱之症,一口中原话不似恩和金一般磕磕绊绊,此刻拥着狐裘,头戴毡帽,若是不知情的,认为他是个中原的富贵文人也有可能。
甚至,我们几个被他俘虏的待遇还好了许多,起码他给我们一人上了杯热水。
我看向他,浅浅抿了一口,将白日里的恶心和刚刚被风吹到的恶寒压了下去。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我轻声问道。
卓别巴瓦部的族长只笑笑,“要看看你能告诉我什么有用的信息了,能够被恩和金连夜包抄追杀,却没有一点伤痕,想必姑娘身上应该有不得了的东西,值得恩和金优待一二。”
我抿了抿唇,“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卓别巴瓦的族长近乎嘲讽地说道:“恩和金是天父的赐名,意为和平使者,偏偏萨里仁部的恩和金从来不仁慈,手染血腥,不择手段。遇到你们这样的中原人,大多以取乐为名折磨致死。若不是你们有什么特别意义,逃出萨里仁部的,大概是一堆烂肉吧?”
我眼底闪过一两缕可见的计量,最终坦诚道:“因为我们手上有前往渡甸王陵的路。”
这一回,哪怕是族长也坐直了身子,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直视于他,“我说,我们一行有五人,原为寻找渡甸王陵,从昭则偷渡而出,其中一人叛变,投向了恩和金,并且意图拉我们下水,我们不愿为恩和金做事这才逃了出来。”
“你说的是实情?”
族长审视道:“你们中原人向来狡猾,你既然不肯为恩和金做事,又为何在我面前和盘托出?”
我深吸一口气,反倒放松了肩膀,“因为我已经别无选择了。”
“被你抓住要逃出去大概会更难,没有利用价值会被杀掉,那我只能向你展示我的价值了。请你给我们一条生路。”
“哦?”族长饶有兴致,“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利用价值?”
“我和那个叛徒各持一份地图,他手上的告知了王陵具体位置,我手上的是内部藏有的珍宝位置”,我在杯中茶凉前一饮而尽,“明日起,恩和金定然因为怕您前去争夺宝藏而提前启程,您若是对王陵有觊觎之心,我也可以为您带路,并且助您寻得王陵内珍宝。”
“那你想要什么?”
我半垂着眸子,缓缓说道:“我说过的,我要一条生路。”
我握紧杯子与他对视道:“草原向来物资紧缺,若我助你寻得珍宝,我要你遣人护送我去西域,我欲做西域与中原生意,我可以承诺你,届时我手头倒出来的货物,给予草原少三成钱。”
族长似有些迟疑,我咬牙补充一句,“包括粮马。”
族长状似被我说通,三白眼略弯,笑了起来,“四成。”
“粮马必须先供给草原,你的名字也要留在草原。”
我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说道:“可。”
族长满意了,冲左右摆摆手,让人给我们上了些吃食。
我在萨里仁部馋了许久的炙羊肉也一同被端了上来,勾得我饿了一整日的馋虫都多了些。
在席间,族长细细问了一番我的名姓底细,我将手中的酒和肉放下,指着一旁的侍候的几人说道:“您的部族似乎有许多中原人。”
族长哼笑一声,似笑非笑,“是啊,许多到了我手中的中原人,要么被严刑拷打,要么摄于我的威势,成了我的手下。我去攻打昭则,便有他们给我出主意,你们中原人都很滑头,鬼主意很多,可用你们中原人自己的鬼主意去对付你们中原人,倒是很有用。”
我不再言语,低垂着头又喝了一口酒。
这一夜,算卓别巴瓦部的族长尚且有那么一点诚意,我们不必再被困在糊满同胞血肉的笼子里,而是被分配了两顶帐篷。
我捧着酒桌上顺来的酒,懒洋洋靠在胡床上,掌中把玩着谢明阚最后丢给我的铃铛发绳。
代菀手中提着一盆温热的水,招呼我过去洗洗僵硬的手。
我收起发绳,将手埋进去,低声问:“景和呢?”
代菀有些迟疑,“她从席面离开后就寻了块石头磨刀去了。”
我眸光轻闪,轻声说:“十八镇的任何人都接受不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
从萨里仁部到卓别巴瓦部,两个族长说的每一句话,对于景和来说都是一种将痛苦记忆反复勾出的刺激,她能忍耐至今已经超乎我的想象了。
代菀问:“卓别巴瓦会信您吗?”
我将手抽出,轻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要看看明日啊。”
卓别巴瓦部以族长卓别巴瓦的名字命名,可想而知此人的狂妄,他对中原人格外轻视,对中原女人更是蔑视,哪怕知晓我说的话我的身份可能有问题,大概率也会觉得我能在他的掌控中。
而第二天卓别巴瓦部整营向北出发的举动更是证明了我的猜测。
他信了。
坐在卓别巴瓦分给我们的马上,看着前方的枯败土地,我轻声对代菀说:“你磨的那把刀,快能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