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载庄的夜空是极美的。
我们决定了今夜先休息一夜再前往七载庄的地下暗城。
连夜的奔波费心费力,未来要面对的是整个十八镇,想来并不会轻松。
现在已经到了三月二十四,若往常在长安,不说草长莺飞,枝桠也能抽出嫩芽了。
可在昭则以北,按宋百灵的说法,起码要等到四月冰雪才能消融,露出地下顽强的草来。
目之所及,依旧荒凉。
我在屋子里待久了,有些闷,便出来走了走。
宋百灵找的这间房子想必是自子关内而来的富商所建,说不准还是在大陈偏南的地方长途跋涉而来。
那碧瓦飞甍,雅致的亭台小榭,皆为关内风格,内里的床炕却采用了北面传统,尤其正门前还有两座威风威风凛凛的貔貅。
能在十八镇见到一套这样的建筑实属不易。
我拍了拍院中石椅上的冰屑,找了个水渍少些的地方坐下了。
不知何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甚至不用回头就能知晓——那是谢明阚。
只有他是这样不急不缓,中庸温吞的脚步。
这个人除了偶尔在我面前泄漏出一点本性,大多时候都保持着中庸之道。
不显得过分愚蠢,也不显得过分聪明,最好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丁点儿突出的地方。
这是他在大陈生活的习惯。
他大摇大摆在我身侧坐下,手里捧着一个冻梨放到了我面前。
我伸手接过,也不知冻了几日,才能冻出这样漂亮的形状。
谢明阚偏头凝视着我,过了良久才轻声说:“公主,我既忧你若到了谢,需得和亲、为质,再做不了翱翔九天的鹰皋,又怕你领兵到了我的故土,两国再无和平。”
“你对南谢,感情倒是挺深厚,”我打趣起来,却又习惯性地尖酸刻薄一句,“你祖父为南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被抄家问斩时却无一人站出来求情,你的母家上下两百余口,血流成河,为何你还能为南谢而忧?”
谢明阚闻言反倒笑了,大概是被我刺多了,也就免疫了,此刻还能温声回答:“我十四岁时,也就是我母家被废前,我尚且还是父皇身侧最重用的皇子。”
“大多奏章他都丢给我处理,我母家被废前一天,我还领命在南北边陲控水。”
“那时我想的是,若我治理百姓,必然尽我所能不让他们受离乱灾害之苦。”
“我被兵卫带离,扭送回都府时是我治理好那处水患后本就计划要离去的时候,我走得并不多体面,被押解进一辆小马车,可受我恩惠的百姓并不知晓我是被扭送,父皇给了我最后一点体面,又或者该说是给了谢国皇室一点体面。跟在我的马车后面的百姓欢欣鼓舞一路相随,感激我对他们所做的一切。”
“公主知道我那一刻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其实皇室并不比平民高尚多少,我在皇宫中与兄弟姐妹甚至我的父皇没有多少亲情,步步阴谋算计,可到了边镇,反倒感受到了真情与善意。哪怕离开地狼狈,那也不虚此行。”
“你什么意思?”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此刻他又露出了离开长安时的自在随意,笑着说:“我会担忧公主,也会担忧南谢百姓,那是我治理过的国,是我待过的故土,更是我得到过的善意。若我真的不再担忧,变得那样冷血无情,我想你才不会再留我在身侧。”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领兵到了南北边境,你待如何?”
谢明阚温润的眸子里有锐利一闪而过,他如实回答:“若在北陈,大概会不择手段地制止,若在南谢,大抵会主动领兵与公主兵戎相见。”
我与他对视,终于再次见到了被他深埋下的野心与抱负。
那并不会因为他经历过的坎坷不平而消磨,也并不会因为在我身侧而改变。
他的眸光中,在此刻,坦然向我展露的唯一想法是——他会不择手段回到南谢,并且永不改变。
南谢的六皇子,藏了根倔强而孤傲的骨头。
我问了问自己,若我遭受到他这样的不平,我会如何。
思来想去,发现我大抵也会做和他一同的选择。
而我如今是占于上风的公主,当我发现他要离开,并对我造成威胁,那我也会不择手段地杀了他。
奇异的气氛在我们两人之间蔓延,似是心知肚明的对峙,又似是相同的欣赏。
“行吧,”我说:“现在说未来,略早了些,但比起你成了献媚邀宠的小人,我更喜欢你在我面前直来直去,不愿欺骗。”
谢明阚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先坐。”
“嗯?”
我并不常听别人的话,像是有根天生喜欢和人作对的反骨,让我坐,我偏站着,就如同苏先生让我好好学习,我偏要三心二意。
谢明阚大概也习惯了,只悠悠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他冲我挥了挥手,露出一根嵌了珍玉的吊坠。
是难见的紫色翡翠,清透见底,哪怕是我也很少见着这般剔透的玉石,仿若一抹水珠嵌在银链上一般。
“前几日一直想着该如何让你消气,我母妃留给我的遗物不多,这回带出来的也就这块紫玉,从涟火庄来的路上又拼凑了一条银链。本想着若我的坦言还是无法令公主消气,便也只能看看财帛能否稍微挽救一点了。”
我喜欢首饰珠宝,这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事,越珍贵越喜爱,长安的公主府中有一整室我自四面八方搜集来的奇异玉石,颗颗价值不菲。他这一次的马屁,其实是拍在马屁股上的。
哦,不对,不能说自己是马。
“你为何会随身携带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