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那爆发的一刻,却也不能让他们完全爆发。
城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守城兵卒死死架了一圈防线挡住还欲上城楼的百姓,一时间人头攒动,望不见尽头。
我刚下马,不知有谁说了句公主来了,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望来。
有迫切、有希望、也有麻木嘲讽。
在昭则上下都不顶事时,我这个向百姓挥洒过那么一点施粥善心的纨绔公主,反倒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昭则向来民风淳朴粗旷,保留一点苦境自助的善心,说话做事大多快人快语明火执仗,否则也不至于敢在过度压抑后沉默着围了城墙。
而现在,这样沉默的眼神望向了我。
我拾级而上,登到顶端时傅良密正被顽固不化的百姓气到脸上横肉直颤。
他们倒是不再要求救人,却也不听速速离去的命令,死死盯着城墙下血海中的屠杀,凝固的气氛几乎令人胆寒。
这样的气氛令傅良密甚至不敢令亲兵前来将所有人驱逐。
“公主,您如何上来了?”
见着了我仿若给了他一个喘息的口子,连忙走到我身边,殷切道:“此地恐惊吓了公主,不过是些草原蛮族捕了自己的同族来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罢了,不足为惧。”
我看着傅良密,缓声问:“可我听说,他们抓的是草原十八镇的百姓前来挑衅。”
“十八镇?那本便是草原人的部族填入其中,他们自相残杀而已,”傅良密面色微僵,却还是解释道:“公主有所不知,真正的草原十八镇早在十五年前就几乎被屠杀殆尽,自那之后倒是有一批草原人归顺于我大陈,与遗留居民通婚,可时至今日,那里住的大多是有草原血脉之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刻说不准是与草原人做戏诱我们开城门哩!”
“可恨此方愚民不知我用心良苦,死守在此处不愿离去。”
我对傅良密胡言乱语的能力深感佩服,忍不住继续发问:“我听闻州牧手握昭则驻兵五千,又为何不敢与城墙下那数人厮杀?哪怕是个局,以千对数十又如何能使对方奸计得逞?何不开了城门,迎敌一搏?”
“万一是诡计呢?”傅良密已有些不耐,更怕我继续问下去加重此方百姓怨气,忍不住说道:“若这数十人只是诱饵,就是要诱我们打开城门,届时草原部族全数而来,不止是我,还有整个昭则,全都得死!公主你和我都负不起这个责。难道要为了那几个外族,害死全城百姓?”
“十八镇百姓,不是外族,”人群中骤然步出一老弱妇孺,她颤巍巍拄着拐棍,眼眶发红,“十年前,十八镇刚刚归顺时替昭则将草原部族向北赶出了千余里,解救昭则于水深火热中!连昭则这高耸入云的城门都有他们的功劳,现在你却怀疑十八镇的忠心,你是不是人?”
“若不是十八镇守不住了,他们怎么可能前来昭则,”老人有些哽咽,“但凡还有一丁点儿可能,他们都不可能让草原人靠近昭则一步。”
“你一无知妇人又如何能懂诡计多端?”傅良密厉声对左右说道:“把她拉下去!”
妇人不知为何爆发出极大力气,将拐棍猛然掷向他,凄声道:“我为何不懂!十五年前,十八镇的铁蹄在草原人手下救我全族,昭则年过半百的哪个未曾经历过那场浩劫,又有哪个不记得那样的英勇,昭则在你手上当真窝囊,城门紧闭整整十年,我十年前因昭则与十八镇通达而外出游历的儿子女儿也被你关于城外不准进来,不知死活整整十年!整整十年啊!”
傅良密眼皮一跳,这才骤然打量起围在城墙前的人,其中年过半百的竟占了将近半数,个个愤恨不堪,凄厉异常。
难怪。
难怪她们要如此执拗地守在城墙前。
十年前,昭华公主和草原十八镇带来了边境和平,令昭则与十八镇可以开始贸易流通,昭则不少年轻人前往十八镇做生意,干新活,在百废待兴时前去替十八镇修城墙。
可也同样是十年前,昭华公主身死,傅良密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封了昭则城墙,不许出也不许进。
前往十八镇的大多是少年人,自那之后便再也无法入昭则,整整十年。
也是这整整十年,草原人未曾到昭则城门前一步,城中父母好坏消息一应不知。
到了这一刻,站在城墙上的,备受煎熬的是父母亲人,唯恐草原人手上提的是那十年不见的亲人头颅,惴惴不安,在城墙上熬红了眼,熬垮了心。
这叫她们如何冷静,如何再对傅良密听令。
没有谁会比她们更加乐意怀揣着虚无缥缈的执拗坚信十八镇依旧是过去那个忠诚强大的十八镇,容不得一丝反驳,因为只有这样,她们流落在外的子女才能有一线生机。
傅良密冷汗涔涔,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我,他现在很需要一个支持他,分量足够,能够以强权或身份压下这一切的盟友。
我的目光自城墙下的惨状挪到他身上,骤然笑了。
这是一个眼底没有什么笑意的笑。
所有人都已经入局,我这一根最后的稻草,自然应该发挥自己的作用了。
我说:“本宫觉得,她们说得对。昭则在你手中,着实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