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挟着厉风和强悍力道的青玉伞在青年的手掌心前骤然停了下来。
嗡鸣声不断,似乎连空气都在震动。
陈雨握住了伞身,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溢了出来。
NPC的血在伞尖,这个应该是霍溪自己的血。
拿着伞的金发少年掀起眼皮,看向陈雨,眼睛中红丝没有消失,甚至更重,戾气和躁郁在周身翻绕,几乎能将他吞进去。
很明显,这个宣泄口不对。
没有消减不说,反倒更严重了。
陈雨看着黑色长衫下的腿,没有血迹,但是刚才听见很多声骨头碎裂的响声,有可能骨折或者断了。
副本里没有治疗条件,得先找个东西固定,不能让断裂的地方加重,陈雨内心想着,耳边传来少年的声音,带着血的味道,“你跑了。”
“你跑了。”
又盯着他重复了一遍
陈雨对上快要滴血泪的眼睛,有点不忍心,解释道:“就出来了一小会儿。”
“两小时三分五十二秒。”
陈雨:……
他忘了,记时间是这人的专长。
陈雨:“我出来找线索……”
“线索?”陈雨听见对面人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随后笑了一声儿,“呵……”,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陈雨,面上尽是冷漠和不屑,“线索?一个裸男?”连给地上人一个眼神都欠奉。
陈雨抽了抽嘴角,怎么听着像是深更半夜抛弃原配,私会小三被抓个现行的场面。越解释越不对。
“你们听见探索度到五十的提示了吗?”陈雨问众人。
一直石化看热闹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何全视线从霍溪腿上移开,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口水,点点头,“听到了,我们都听到了。”
“所以才都会起来找你。然后在楼下碰到了……大佬。”
陈雨看向霍溪,他应该是第一个发现自己不见了的人。
不过也是,他们睡在一起,有可能一个翻身就能察觉。
两小时三分五十二秒……
基本上是他刚出门,这人就醒了。
陈雨凑近对少年说,“你看,我真的是来找线索的。”
而且还找到了,不少。
霍溪眉头狠狠地跳了几下,他后牙紧紧咬着腮肉来回碾磨,身体的颤抖顺着雨伞传到了陈雨手中。
“有什么,我们回房间,我好好给你解释。”陈雨顿了一下,又靠近了些,“你总不希望被他们看热闹吧?”
灼热的皮肤被温凉气息抚摸,霍溪看了一眼陈雨,又瞥了一眼门口,刚准备鬼鬼祟祟伸头偷听的何全被抓了个正着,冷冽的眼神激得他浑身一抖,头又缩了回去。
陈雨上前弯了弯腰,“我背你?”
没有说话。
他低头看了看,这位左手拿伞,伞尖落在地上,应该左腿比较严重。
拄伞,能走。陈雨得出这个判断,随即拉着人的袖口准备下三楼。
“那这个怎么办?”上官潇朝地上趴着的人抬了抬下巴。
陈雨想回头,耳边一声冷笑,他定住了,没动。
地上的人不甘心,朝陈雨大叫道:“哥哥,你跟我是一样的,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他见陈雨想走,是真的急了,喊道:“我可以帮你,哥哥你不是不知道怎么解决吗?我可以帮你,哥哥!就一次,我们就互相磨——”
“砰——”
话还没有说完,头先垂了下去。
陈雨看过来,霍溪收回伞,咬着牙齿,语气冷得能让空气结冰,“晕了。”
只是晕了,没死。
陈雨点点头,朝上官潇说道:“没事,会有……人来处理他。”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因果,做过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
三楼,陈雨的房间里。
天还没有亮,外面在下雨。
下得不大,细密软绵,跟雾一样,浓得连后面院子里的灯都看不清楚。
陈雨朝房间里面望了一眼,还好,床还在,桌子凳子也都全胳膊全腿。
陈雨松了一口气。
霍溪嘴角扯了一下,从喉咙溢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声,像是在嘲讽青年多余出来的担心。
陈雨瞥了瞥他,不说话,往里走。
“是在想如果我砸了床,您今天晚上睡哪里;还是在想我砸了凳子你坐哪里……”
“噔——”
陈雨将搬过来的椅子放在地上,打断了面前人的话。
霍溪磨了磨犬齿,尖利的齿尖划过舌头,想咬下去,但止住了,开口继续说,“又或者是在想以我的病应该将所有的东西都砸了才是正常的……”
“霍溪。”陈雨手抵着椅子靠背上,抬头看着他。
明明小他几岁,但长得也太高了,比他高出半个头。
少年拄着青玉伞,站在那里,长衫下的腿一条直立,一条弯曲,半边身子得靠雨伞撑起借力才能站着,漂亮的脸和金发上沾染着零散的血迹。阴郁,浓重的血腥味道,跟现实社会中对少年的描述定位一点儿也不相符,反倒像是会出现在恐怖故事中的冷漠杀人狂魔。
“我知道你不是暴力狂,你只是会控制不住自己,偶尔砸砸地砖而已,这很正常。”陈雨说完之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地上,房间里地砖全都裂成了块儿,很少有完整的。
“嗤——”少年开口,“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陈雨:……
好像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霍溪:“骗子。”
想哄人但是不走心的骗子。
陈雨搔了搔鼻尖,“你先坐下来,我给你的腿固定。”
霍溪:“不需要。”
陈雨劝他,“那会伤得更严重。”
霍溪,“没关系,最好是残废。”
陈雨:……
这死孩子,想揍一顿。
不行,打不过。
陈雨开口,“也行,那回去之后最好研究一下怎么样才能让我们分开,不绑定在一起进副本。”
面前的人霍的一下望向他,眼神锋利,眼睛充血,“为什么?”
陈雨:“我不喜欢跟残废一起进副本。”
少年一顿,随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金发随着身体起伏在空中荡了荡,不光喉咙里有血,眼睛里也有。
陈雨一愣,他没有想到这句话起的反应能这么大。
他指了指椅子,“坐不坐?”
两个人互相望着,过了几秒,陈雨下意识地开口,“坐了有糖吃。”
他说完就嘴角一抽,什么有糖吃,哄小孩儿呢。
他面前是大孩子,大孩子显然不吃这一套。
果然,大孩子极度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像是在说,他得吃药。
陈雨:……
真是难搞。
他清了清有些干的嗓子,又舔了舔嘴唇上翘起来的那块皮,想了想还是开口解释,“我是听见了戏声……”他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一遍,隐去了自己喂鬼小孩的片段。
“我也都是为了线索。不让你杀NPC是因为莺莺会解决他,我们不能掺和他们的因果。怎么样,我半夜离家出走的解释,您老满意了吗?”
霍溪用犬齿来回磨动下牙,“衣服。”他蹦出来两个字。
陈雨竟然福至心灵地理解了,“他为什么不穿衣服,我也不知道,有可能是因为他想露吧。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把我当成了同类,双性。他想和我磨镜子。你知道磨镜子是什么吧?”
只见面前人脸色更阴沉了,面上嘲讽一笑,“嗤——贱人。”
陈雨猝不及防的听见了少年Dirty talk ,字正腔圆,说明他知道磨镜子是什么意思。
青玉伞不安分的在地上动了动,像是在躁郁为什么刚才没有一次将人抽死。
“问题。”阴郁的金发少年又说。
他在一个一个地要解释,哪怕其实他知道原因,但仍然偏执的要青年亲自解释一遍。
他盯着青年的嘴唇,不放过从里面出来的一个个字音,仿佛这些个解释能一层层的安抚那些高涨四处冲撞的情绪,又或者能打破他在脑海中铸造的一面面幻境。
陈雨也听懂了他的意思,尽管喉咙嘴唇都干燥无比,他还是开口仔细平静地说道:“之前我们讨论过,副本主线任务可能分为两个部分。第一:探索副本完整的故事情节;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参加红白两个事宴。”
陈雨眉目变得认真起来,“我想现在红白请柬上被墨水晕染的人名已经出来了。我们要参加梁络因的葬礼,要参加莺莺和梁络因的婚礼。参加死人的事宴,只有变成死人才能参加。可如果我们死了,那副本就通关失败了;如果七月十五我们不参加,也会失败。”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陈雨是在问霍溪,也是在问自己。
陈雨没注意,牙齿扣在嘴唇上,撕掉了那块皮,有血珠溢了出来,被他吮了进去。针扎的疼痛,让陈雨微微蹙了蹙眉头。
霍溪收回目光,仰头闭了闭眼,凸起的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这套动作,搭上那张脸很有冲击性,能一下戳中人的心脏。
陈雨:……
突然搞这么诱人干什么?
“霍老板,现在满意我的解释了吗?”
霍老板没说话,不看他,但弯腰坐在了椅子上。
陈雨松了一口气,没有经过大脑地说道:“下次再睡觉,你伞柄可以勾着我,这样我干什么你就知道了。”
这下霍溪抬头看他。
陈雨:……
他脑子坏了,一定是刚才在密闭空间说了太多话,现在不清醒。
他很少有这种时候,几乎没有。
陈雨抿了抿嘴,跟着蹲了下来,拿过刚才何全给找的两块固定板,其实是从霍溪抽碎裂的那扇门上卸下来的,尺寸刚刚好。
“你这次损坏了家具。”陈雨一边说话,一边将霍溪盖在腿上的长衫掀了起来,递上去,没人接。
“嗯?”陈雨又送了一次,这次有人接了,一只修长沾了血的手将衣角掖进了裤腰里。
陈雨:“幸好,是在探索故事完成之后砸的。这条规定是红莊会馆老板制定的,如果老板不在了的话,规定也就不复存在。”
“那我当时就应该打死他。”霍溪坐在椅子上说,他长睫低垂,在脸颊上投出一扇阴影,整个神情阴森沉郁,语气中是极大压制之后的平静,就好像是在说吃一顿饭那样简单地事情。
长衫掀起,有些放不下地两条长腿就那么随意地屈着,尽管长衫下面穿得有裤子,但仍旧能感受到炽热的温度和勃发的力感,很能吸引人。
陈雨不知怎么想到,他给这位换长衫那次,一眼瞥过的人鱼线和胯骨处的青筋,以及……陈雨停住了思绪,往后退了退,准备给这位上固定板。
他抵着头,手碰到少年的左腿。
青年看不见的地方,没有说话的躁郁患者,伸手松了松长衫,盖在了腰腹上。
陈雨轻轻捏了捏就知道很严重,但现在也只能先上固定板,但愿回到现实世界之后不留下什么后遗症。
少年的腿线条匀称且修长,上面覆着一层肌肉,比例极好,如果去当明星,是靠腿都能出圈儿的那种人。如果真的落下什么后遗症,陈雨不敢想。
甚至连刚才疯狂攻击自己的场景,陈雨现在想起来有些心有余悸,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少年口中的“自残。”
之前拄拐杖可能也是因为这样。
伤害自己也是精神患者的一种发泄方式吗?
他对这个知道的不对.
陈雨看了一眼霍溪,这趟出去之后可能需要了解一下了。
“有些疼,你忍忍。”陈雨手没有停,很快地,受了伤的左腿就被固定好了。
主要是小腿那一块,一前一后被木板绑着。
那位低头看了一眼,冷漠地吐出两个字,“好丑。”
陈雨:……
“何全找的固定板已经够长了,只是没想到你的小腿更长。”
面前的人看他。
陈雨:?
“糖。”
陈雨数了数,大概还有十颗左右,他倒出来三颗,伸手递过去。
霍溪看着面前手心里的东西,连他塞牙缝都不够的。
“八颗。”
陈雨:“四颗,省着点吃,还不知道之后会遇到什么。”
“九颗。”
“五颗。”
“十颗。”
“就五颗,多得没有。”陈雨将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瓶子收了起来。
霍溪闭了闭眼,压制住额角跳动的青筋,仰头将嘴里的糖咬得嘎嘣作响。
陈雨叹了口气,还是没有忍住说道:“以后不要伤害自己。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遇到什么事情记得说出来,说出来就会好受很多。知道了不?”
少年眼皮半压着盯他,那模样又拽又疯又帅的,但是一看就是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心里鸡汤少喝点。”陈雨听见那位说。
道理他都懂,但生活那么苦,还不准人寻求一下心理慰藉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外面的小雨飘到了房间里,耳边是少年手指敲伞身的声音。
还是那道旋律。
像是情绪恢复之中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雨下大了。”陈雨说。
都洇湿了木制的窗柩,将上面的灰尘冲掉了不少。
似乎连腐烂的土腥味都冲淡了不少。
【恭喜玩家陈雨,主线剧情探索度完成百分之五十八。】
陈雨顿了一下,没一会儿房门就被敲响了。
“是我。”外面传来何全的声音,“‘水生’死了。”
红莊会馆的老板死了。
“应该是被莺莺杀死的。”何全说道:“我听见了戏声儿,随后是‘水生’的大叫,胡言乱语的叫了一通,又是撕心裂肺的喊哥哥,又是大笑的,反正最后是没音儿了。长公主说人八成是死了,那条长廊也不见了。”
“咱们需要再上四楼看看吗?不是说,四楼还放着梁络因的尸体。”
何全刚说完,就听见结结实实的几道“轰隆”声,在他的目瞪口呆中,四楼塌了,直接塌了。
所幸有中间的几根房梁顶着没有波及到三楼。
何全扫了扫面前的灰尘,“得,这下去不成了。”
陈雨抬头,面前一片狼藉,那口装着梁络因的棺材应该被埋在最深处。
“梁络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