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有想出来,但霍溪知道答案。
而且,这个答案霍溪宁愿一直拖着也不愿意告诉自己,甚至为此流了一场血,发了几场病。
房间里重归安静,外面黏腻的气息顺着窗户蔓延了进来,潮热闷湿,像是空气沼泽,将人包裹在里面不算好受。
霍溪握着青玉伞,伞尖“笃笃”地轻敲着地砖,旋律有些熟悉。
是那首戏曲。
“落花满天蔽月光,
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泉台上……”
有些不在调子上的戏腔唱几句就停了下来。大厅的角落里,程知礼坐在椅子上,一手挽起衬衫袖子,露出一截带着荷尔蒙气息的手腕,端着一杯茶又重新靠了回去,被西装裤裹着的两条长腿随意地伸着,尽管身上的衬衣和裤子都沾着血迹,但仍旧透出一股子慵懒的精英气息,对没有经历过情爱拉扯的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何全从二楼房间里出来,站在栏杆上朝下看,就望见了这么个场景。
他朝站在他身边的陈雨精准地吐槽道:“装逼怪。”
但不得不说这个逼装得很成功。
程知礼身旁还站着一个少年,刚才的那两句戏词就是他唱出来的,但是没有什么功力,唱得并不好,甚至有些沙哑和破音。少年唱完之后脸和耳朵有些红,眼睛时不时地看向靠着椅背的程知礼。
何全:“是那个甜妹挂的NPC——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之前带程知礼参观过会馆,程知礼还将领带给了他,他应该也不懂高定什么的,就将领带系在了脖子上,跟他身上的西装十分的不搭。”
何全手肘撑在不大稳当的栏杆上,下巴朝那边抬了抬,“喏,你看,现在那条领带他还带着的,只不过在手腕上。”
陈雨看见了。
那个NPC比较白,长相显小,骨架也是比一般男人都要瘦弱一些,称得上是纤细的手腕安静地垂在腿边,腕上系着一条领带,应该是见之前程知礼从这样系过,指尖小幅度地揉搓着领带的一角。
不安、羞涩。
他在做NPC的常规任务之外,有自己的情绪。
何全见此情景摇头,“小酒窝完蛋了,他中了讼棍的招儿,沦陷了。真是可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程知礼就是个渣男。”
陈雨闻言偏头看他,像是再问——你怎么知道?
何全:“我闻得出来。在健身房呆久了,见识过太多渣男泡妞的技巧。只要渣男一出现,方圆五公里就会有一种人渣味儿!”
“你还有这技能?”陈雨表示佩服,随后又点评了一句,“程知礼的那副精英脸还是有些迷惑性的。”
陈雨说完之后,身后的房间里传来“吧嗒”一声。
何全抖了抖,不知道哪块儿倒霉的青石砖又裂开了。
“小雨,您老还是少说一些这种话,咱们这里谁都没你有迷惑性。”
陈雨:……
陈雨抿嘴,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姿势。
“而且……”何全可没有忘记之前调侃的时候程知礼说的什么,“他将小酒窝说成饥不择食中那个吃不下口瞧不上眼的食物。那个讼棍很可能有精神洁癖,他在现实世界应该只会玩还是第一次的干净小男生。”
何全望着下面还在有意地持续散发装逼气息的程知礼,“之前不是还对娼根持鄙夷的态度吗,怎么今天就转了性了,开始撩拨了!果真渣男!”
许是何全的声音有些大又或者是视线太过直白,何全刚说完的下一秒,椅子上的程知礼就抬头望了过来,眼睛掠过何全落到了陈雨的身上。
何全:“我是被忽略了是吗?”
陈雨:“有可能。”
何全站在二楼虚空朝程知礼挥了一拳。
程知礼目不斜视,朝陈雨笑了笑,一旁的那个NPC也发现了,抬头看向了陈雨,眼底是一闪而过的惊讶。
程知礼低头向NPC靠近,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NPC的脸变得通红,他嘴微微抿着,脸上的小酒窝很明显,可爱显小,像是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何全起的外号还挺符合形象。
NPC在程知礼说完话之后上了楼,手里是一杯清茶递给陈雨,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陈雨又低下头,小声地说道,“这是今年三月份,我去山上摘的毛尖,很新鲜,姐姐你可以尝尝。”
何全:……
何全搔了搔头,“啊,哪个……小雨他是男的。还有,怎么不给我端一杯啊?”
NPC张开嘴,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陈雨怔愣,像是不理解面前的人为什么会是男的。
何全解释道:“虽然吧,我们小雨看起来确实是漂亮,外号也是大美人,但是吧,他真的是男的,货真价实,假一赔三。”
何全拍了怕自己的胸脯,想着不对,又准备去拍陈雨的,被陈雨躲了过去。
“我是男的。”陈雨说,“不是姐姐。”
NPC还是不太相信,“可你身上……”他咽了口口水,看向陈雨的胸前,“很香。”
何全一头雾水,他稍微靠近陈雨,“香吗?我怎么没有闻到?”
“真的很香。我闻过这个味道,你明明是双……”
一旁的门突然打开,打断了NPC的话。
小酒窝偏头对上了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像是荒芜的废井,他被吓得一颤,慌忙的转身就走了,一眼都没有多看。
何全:“诶,你话还没有说完呢,明明是双什么?还有,我的茶你也给我端走了。”
NPC没有理会何全的话,走的很快。
何全,“弟弟,你的《帝女花》唱劈叉了你知道吗?”
何全吼了一嗓子,前面的人踉跄了几步,毛尖茶全都洒了。
没喝成甜妹摘的三月毛尖茶。
何全叹了口气,“真是个奇怪的人。”他说完又偏头看陈雨,他没有忘记刚进来那一晚,引起巨大骚动的就是陈雨,“小雨,你该不会真的是……”何全也学着NPC咽了口口水,“女的吧?”
——嘣!!!
有什么贴着他头皮飞过,带着破空的风声,砸在了地上。
何全低头去看是一块已经快成灰了的石头。
何全看着霍溪,“我就开个玩笑。小雨是男的我能不知道!”
霍溪没有理会,跟抬头看上来的程知礼对上了视线。
程知礼站起来,微笑着举着茶杯隔空遥遥一碰。
很明显,是程知礼让刚才的那个NPC上来的。
“稳住。”陈雨下意识握住霍溪的手腕,捏了捏又松开。陈雨摩擦了一下手指,指尖上仿佛还带着炽热的脉搏跳动的感觉。
陈雨:“我们要做情绪的主人。”
霍溪偏头垂眸看他。
没有说话,但陈雨能读懂他脸上神情的意思——好土的词。
陈雨:……
“土不土的不重要,管用就行。”
霍溪眉头抽了一下,转动着刚才被握住的手腕,“找到了?”他问陈雨。
陈雨点头,“刚才的那几句《帝女花》是程知礼身边的NPC唱的。”
楼下,小酒窝已经回到了程知礼身边,低着头不敢看过来。
“他好像很怕你。”陈雨对霍溪说。陈雨想了一下,不止这一个,自从进入游戏之后,遇见的一大部分都很怕霍溪和他手里的那把雨伞。
青玉伞在他手上就像是一把趁手的武器。
青玉伞的主人像是知道陈雨在看它,伞尖碰了碰栏杆,“为什么不回来?”霍溪开口问。
陈雨:“?”
霍溪:“为什么不回来?”
找到是谁能把《帝女花》唱的那么难听之后,为什么不回来?
第二遍,陈雨明白了意思。
他解释道:“在找上官潇她们。”
霍溪看他。
陈雨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咳,只不过没有找到。”
二楼、三楼和大厅都没有。
何全:“我最后一次看见她们,是在三楼的房间里。”
陈雨问何全:“你知道潇潇房间里的连环画是什么?”
何全闻言直摇头,“谁敢进她的房间。”
“一介草民擅闯长公主宫殿,不要命了!”何全叉腰,模仿上官潇的语气说道。
陈雨:……
.
“长公主,你好了吗?”聂双双对着洗手间某一隔间轻喊了声。
聂双双半夜醒过来想上洗手间,但外面没有什么动静,又黑魆魆的,免不得想到之前连环画上的事情,被自己的心里想法吓得后背发冷,打了个颤,尿意更甚了。
聂双双咬着嘴唇,看向一旁坐在桌子边就着烛火擦剑的上官潇。
看了几秒,收回目光,又看几秒……
“有什么事情就说。”上官潇将剑放了下去,冰冷的铁器碰到桌子放出“叮”的一声响。
聂双双想起来那桌子有可能是人骨做的。
这会馆里的一切家具都是人骨做的。
更害怕了。
聂双双:“我……我想上洗手间。”
上官潇抬眸看她,“要我跟你一起?”
她是凤眼,里面的神情一贯伶俐坚定精锐,仿佛真的是一国之长公主。只是现在,在微黄摇曳的烛光下……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平静甚至……柔和。
“你到底去不去?”上官潇蹙起眉头。
那一瞬间的错觉很快就没有了。
聂双双恍然回过神:“啊,去去去!”
.
红莊会馆的洗手间分两种,一种是专门给客人用的——装修豪华,空间也大,有隔间,并且每个隔间都有门。剩下的另外一种是会馆里的人用的——一长条,跟水沟渠没有什么区别,所有人都蹲在一起,说不定还能在令人窒息的味道中唠唠嗑,只不过晚上一个人上这种,谁都不知道后面有没有蹲着除了人之外的其他东西。
如果是聂双双一个人,她很有可能会去符合游戏里身份的第二种,但是现在有上官潇在旁边,按照上官潇的性格,第二种她是看都不会看的,说不定还要唾弃一下第一种。
果不其然,上官潇目不斜视地经过那一排排沟渠,转身进了会馆客人专用的洗手间。
聂双双:“不怕触碰到什么奇怪的规则吗?”
上官潇:“不怕。没有什么比在水沟上排排蹲着更可怕。”
洗手间这个时间点没有人,隔间门有的开有的半掩,上官潇将剑背在了背上,蹙着眉头伸手推开了其中一个隔间的门,有些嫌弃的踏了进去。
聂双双在她隔壁。
她很快就出来了,在水管下面洗了手,抬头猛然发现卫生间里竟然还有镜子,在洗手池上面,看样子是铜镜,但清晰度却很高,能映照出完整的她和身后的墙壁还有隔间。
“客人的待遇还真是不一样。”聂双双吐槽着,但却下意识地伸着上半身去看自己的脸。
自从进入游戏副本之后,压力很大,她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睡,脸上开始长痘,现在左脸就有一颗,还有出油严重,整个人状态不算很好。
聂双双下意识地靠近,几乎贴在了镜子上伸手去挤。挤到一半的时候,聂双双忽然抬眸看向了镜子里的自己。
在镜子里,那颗痘痘好像移到了右脸上。
周围安静得可怕。
聂双双眨了下眼睛,却发现那颗痘现在又在左边。
聂双双手指摁着那颗痘痘,指腹的触感骗不了人,确实在左边。
她抬头看向面前的镜子,向右偏头随后又向左,镜子跟她一样的方向,没有异常。
聂双双勉强松了一口气,转身朝一直没有动静的隔间又喊了一声。
隔间里很安静,没有人回她。
聂双双心跳得厉害,上官潇该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随即又摇头,不会的,她可是一剑串十个的长公主诶。
聂双双蹑手蹑脚往前走,还没有靠近隔间,那门就被“砰”的一声踹开了。
上官潇手提着剑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看向聂双双,“怎么了?”
聂双双摇头,“没、没什么!我就是看你长时间没有出来,怕你腿酸。”
上官潇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聂双双。
两人一起走到洗手池边上,上官潇将手里的剑放在了左手边,随后拧开水管。
聂双双看了她一眼,惊讶道:“我才发现,长公主你是左手拿剑的诶。”
上官潇弯腰洗手,“我左右手都可以。”
她说完余光瞥见一旁的聂双双没有动,微蹙着眉头,“你又怎么了?”
聂双双直愣愣地看着镜子,“可是,好奇怪啊。”
上官潇:“奇怪什么?”
“镜子里面的你是右手拿着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