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进门的动静算不上大,但也没小到哪里去,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鬼使神差地,乔上前凑近了去,观察女孩的眼皮,他想起了她的眼睛,三重色,像清透的玻璃珠。
两颗玻璃球此刻被长长的浅色眼睫遮挡,两把小刷子衬得她更像一只人偶。
戳一下她,看看她还有没有活着。
内心呼喊着,乔伸出了食指,透着粉的指尖一点一点移动。
没由来地,他的心跳也在加快——
“阿乔。”
一只手轻拍上了他的肩膀,止住了一切。
乔猛然缩回手,心脏似乎要冲断肋骨,他转过身,梅不知何时在他的身后,平静地看着他。
“姐妞。”
乔很怕梅,这是一种出自于本能的恐惧,没有解释,就像兔子害怕老鹰,老鼠害怕毒蛇,甚至于在图画本中他将他的姐姐绘画成被黑线团包裹,只露出瘆人微笑的怪物。
很多人都叫乔傻子,但他觉得自己并不傻。
至少,他比其他人多知道一点,比起那些捉弄他看他笑话的人,温柔和善的姐姐才是真正可怕的存在。
乔有些发抖,看着梅的眼睛,哪怕她什么也没做,但还是让他生出了一种惶然。
“阿乔怎么会在这里?是想姐姐了吗?”梅微笑着,眼睛里窝了一团透不进光的深色,手掌上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像在拍一只小狗,感受手掌下的颤抖。
“怎么了?阿乔是在撒娇吗?借撒娇规避我的提问?”
他的恐惧颤抖在她眼里只是撒娇……
“虽然阿乔愿意亲近我让我很高兴,但是犯了错就是犯了错,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哦,阿乔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我记得我说过的,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来。”
少女居高临下,手掌轻又柔地一点点下移,沿着发丝垂下的方向,激起一阵战栗,要他必须给出一个答案。
乔感觉喉咙发干,在害怕下,他的头脑已一片混乱,鬼使神差地,他干涩开口:
“不是有意的,我是…是……是爸爸!对,爸叫我来找你的。”
他撒了谎,当一个谎言说出了口,大脑就自动为它找到合理的解释。
“爸说花园里的花草看腻了,叫我来看看你在不在,好换一个。”他流利地说完,然后小心翼翼观察着。
这也不算撒谎,爸今早的确这么抱怨过,希望换一换花园的陈设。
乔不知道她有没有相信他的话,只是放在他头顶的手移开了,那阵让他几乎死掉的窒息感一下子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的这个姐姐很吓人,比恐怖片还可怕。
“……姐?”乔试探性叫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梅收回了手,像野兽又披回了人皮,“乔真是长大了,知道帮哥……帮姐姐分忧,那这一次就原谅你了,不过下次记得敲门。”
乔松了一口气:“姐姐,爸希望你马上去。”
梅笑了一下:“好哦,那阿乔先出去吧,帮我转告父亲,我一会儿就去,换好衣服之后。”
乔这才注意到,梅没有穿她常穿的长裙,而是只着一身奇怪的练功服,肩膀处扎着大头针。
没有敢再停留,他出了房间,顺手关上门,但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蹲在刚好能看到门口的楼梯口,一动不动地盯着房门,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不一会儿,门再一次打开,换上了裙子的梅锁上房间,然后下了楼。
——钥匙被她放在口袋中。
乔·恩格特吞了一口唾沫,一种异样的兴奋在胸腔内跳跃,他感觉到浑身的细胞都在嘶鸣叫嚣,为他接下来想要去也将要去做的事。
刚才那么久,那个女孩一点都没有动静。
乔的注意力已经从流动灰尘的房间转移到了这一扇紧闭的门,木质房门的花纹在他眼里扭曲变形,幻化成一座点缀着珍珠宝石的金笼子,那也是恶龙的巢穴。
大探险!他兴奋地想,舔了一下自己的上嘴唇,眼里是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
海浪声。
海中的巨兽涌动着呼吸,把海面上的月光打个破碎,一片片,几乎扎伤看客的眼睛。
[揍敌客?那个杀手家族?有人请了他们来杀我?那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我想您可以理解,一个自尊心强盛的大男子主义为了表现自己都能做出哪些蠢事。]
[是你父亲?他为什么要杀我?明明我和他的生意并没有太大的冲突。小妹妹,撒谎可不是一个好品质。]
车内静得吓人,空调风呼呼地吹着汽油水皮革味,她降下了车窗,在黑暗中短暂地燃起打火机,烟雾顺着向后的风被带出窗外,一切被朦胧,分不清月光还是烟尘。
[哈……你的确什么也没有做,可是如果他认为你做了呢?]
[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只是做了一点小手段,很轻易,一下就挑起了他的怒火,现在杀手大概已经在赶来的飞艇上了。路易丝女士,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同样请揍敌容杀他,二是和我合作,我来保护你的安危,并且可以保证,在事件结束之后,你可以获得你心心念念的远洋产业,我想怎么选择你一定知道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觉得你能从揍敌客手里抢人?]
[我的人脉远比你想象的要广。]
车停了下来,萨尔维特拉开车门,冷风冻得穿了露背长裙的她结结实实打了个机灵,她看向早已等在一旁的少女,或者说少女身上的黑色西服:“借一件外套。”
下一刻,没有任何气味的外套兜头罩住了她,萨尔维持笑了一下,把衣服披在身上。
“送你了,我不想我的东西也染上酒鬼的臭味。”梅拧紧了眉毛,看萨尔维特的眼神像在看什么路边的狗屎,用极度高傲优雅的动作理了理衬衣,“你迟到了足足半小时,一般来说从你所在的酒吧到这里路程最多不超过四十分钟,可你在一路绿灯的情况下还花了一小时一十七分,这些时间主要花在了你要求司机停车下车的呕吐上。”
“我早说了让你少喝点酒。”
“你去约.炮的时候难道也一口酒不沾吗?”萨尔维特打趣她。
梅重重挑了挑眉:“不好意思,我的私生活很干净。”
艾特纳尔弗罗斯特路219号,这里靠近港口,是一座大型的仓库,从门口看,刚好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的海,风里是海边城市特有的咸腥味。
卷帘门被机器操控着上升,梅按开了灯,偌大的仓库里堆满了落灰的木箱,萨尔维特打开了一个,看到的是一整箱的药品,而这里的所有药品都来自于同一所公司--罗浮。
“这就是你背后的倚仗?”萨尔维特吹了一声口哨,“就凭一个名不经传的制药公司?”
她没听过这个名字,要么这个公司不是她所能接触的,要么这只是一个小公司。
当然,看着一管管没有任任标签的无色药剂,她更倾向于后者。
“不要小瞧了[药]。”梅拿起一瓶药液对在灯光下端详,“它能办到的事比你想象地要多得多,这些也是我来找你的主要目的。”
萨尔维特的眉心狠狠一跳,面色凝固了下来:“你要买卖它?”
她不想多想,只是很难不多想,梅·恩格特的举动太过奇怪,除了那件东西,她想不出其他。
她的手已经伸向了包包,她记得那里放了一把小口径的折叠手枪,虽然因为体积原因威力也小了多,但在近距离内,她有自信心命中身旁的女孩儿。
当手伸到最里侧,她彻底怔愣住。
空……空的?
“你是在找这个吗?”梅毒蛇吐信一般的声音舔.弄过她的耳廊,滑进耳蜗,萨尔维特抬头,少女纤细的嫩的手上正把玩着她丢失的手枪。
————
想要打开房门需要钥匙,而钥匙在姐姐那里,只有备用钥匙一条路,备用钥匙得去找爱德华管家。
乔的时间并不多,他开始努力回想爱德华的所在。
梅下楼梯时没有脚步声,很快,透过楼梯之间,他看到她已经到了二楼。
早起之后,爱德华喜欢唱一杯咖啡,一定要自己磨的,然后在黎明的晨光中把艾丽,玛尔都叫起来忙活一整天。
乔对于他们的工作没有太大兴趣,所以并不怎么关注,可现在,他实打实地后悔了起来——这栋房子太大了些,如果一点点找过去,要找好久,根本来不及。
有没有别的线索?
乔努力动着他迟钝上锈的脑子,回想有没有什么有关爱德华的记忆,但今天一个上午他都在不停和格尔德玩捉迷藏,贫瘠的大脑里什么也没有。
他开始焦急,呼哧呼哧从鼻孔里吐出空气。
那艾丽?玛尔?
没有,也没有,他没有碰到任何人,只有留着令人恶心胡子的老格尔德。
不应该啊,今天并不是休息日,他在房子里转了那么久,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有碰到,除非所有人都在偷懒,但爱德华最先就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除非……除非……除非爱德华也在偷懒。
不,也许不是偷懒,如果是星期三,爱德华是会叫上所有佣人开一个小会的,也许他们现在在开会,但是重点是今天到底星期几。
“可算找着你了!小混蛋,不开化的臭虫,快跟我回去上课。”
男人混着痰液的沙哑嗓音在身后响起,一阵力袭来,狠狠咬住了乔的耳朵,乔被粗鲁地揪起,耳朵被逆时针拧了一百八十度度,疼得他惨叫:
“格尔德,格尔德·施穆茨!你快松开我!松开!”
乔挣扎着锤他的手,但只被越抓越紧,格尔德嘿嘿地笑,活像偷窥到女孩儿洗澡的流氓。
“小混蛋,恩格特家的小臭虫,你现在让我抓着了就不可能松开,我告诉你,如果你再敢跑,下一次我非要把我的袜子塞进你的嘴里让你尝尝滋味,小子,捉迷藏游戏到此结束了。”臭气扑在乔脸上,几乎令他反胃,“你少了足足五节课,我会打你五十下手心让你长个教训。”
不久前格尔德还在一楼瞎转,现在突然到了三楼,告密者是谁这显而易见。
乔低头看去,少女停在楼下仰头对他笑。
如果就这么让格尔德抓回去,冒险准结束了,他必须得想个办法。
格尔德下了狠劲,乔感觉到耳朵就像快被扯掉一样,是钻心的疼,这让他就有些烦闷的心更加焦躁,他开始挣扎反抗。
八岁的小孩被养得很好,壮得像头牛犊,每一下拳打脚踢都结结实灾落在格尔德身上,这已经不是雨点,而是密集的冰雹。
格尔德很凶,他打乔的每一下都很疼,但格尔德终究还是老了。
最后,在不知缠斗了多久,一直到乔的脸颊胀成红柿,格尔德向后一倒,从楼梯上噼里啪啦摔了下去,不知是自己踩空,还是被推了下去。
老头干瘦的身躯缩着,再也不动了。
乔此时其实已经有了一点生死的概念,但更多的是一知半解,他在原地喘了好一会儿的气,然后抄起了一旁靠墙柜子上的花瓶,重重丢了下去,里面佣人藏的戒尼披头盖脸掉了一地。
——这是买命钱。
没再多理会,宣泄了自己最后的不满之后,男孩转身爬上了楼梯。
————
空气干燥无比,到处弥漫着无形的硝烟,萨尔维特吞了一口沫,像是吞下了一大口尖针,稍稍湿润了干涩的嗓子。
她的下巴紧绷着,绷得发酸。
她现在没有任何武器,是彻底意义上的手无寸铁。
手枪在梅手中被展开,又被折回,仓库的灯太白太亮,刺得萨尔维特眼睛发疼,她看见女孩的发根处有了一点点棕红,见多识广的她一下认出了那是染发膏褪色的特征。
她眨了一下眼睛,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僵直着身体不敢动弹。
“你不是梅·恩格特。”她用的是肯定句。
女孩不是梅·恩格特,所以她的所图也就远不止于一点恩格特家的财产,萨尔维特知道自己多半凶多吉少了,对死亡的恐惧席卷了她。
“很遗憾,回答错误,我就是梅,梅·恩格特,或者说梅·恩格特本就为我而生。”梅的脸在灯光下被照射出模糊的一层惨白,“用不着那么紧张的,路易丝女士,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对于梅的话萨尔维特可以说一个字都不信,她后退了一步,仍旧保持着警惕:“你想要做什么?”
本来踩着高跟鞋的脚就已经疼得不行,现在萨尔维特更感觉小腿在轻微地发抖。
从古至今的道理,与虎谋皮是得不到好下场的。
“为什么你就不肯相信我呢?明明我一直都是满怀诚意的一方。”
梅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顺手抓住手枪的两端,一边顺时针拧,一边逆时针,萨尔维特的枪很轻松地被弯折,像拧面团一样被变作了一团报废的麻花,然后掉在地上。
“我想做的事一直都很明确:合作,我要恩格特家的产业,所有,这是一场双赢的合作,我可以保证。”
女孩的眼睛投射出浓稠的枫糖,
“你的合作,指的就是贩卖毒品?”
萨尔维特打断了她,女人的脸上挂上了冷凝成冰的讥讽:“如果是这样的话,恕我拒绝。”
商人重利,这是常态,但不应该成为普遍。
路易丝·萨尔维特出生在一个上流家庭,不算很顶尖的那批,但也称得上不错。
在上流黑暗和不择手段似乎成了常态,不散的阴云笼罩着,律法说这不是对的,可身边的人却又说这没有错,两者互相扎刺,就像世界上最利的矛和最硬的盾。
女人的仁慈。有人这么评价她。
萨尔维特觉得这并不对,她遵守的只是人的底线,有太多人因为毒品的成瘾性什么也不剩了,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成为其中加害者的助力。
她虽然也卑劣过,也逐利过,她和其他人的区别也仅仅是底线更高了点点,但这一点,已足够不可逾越。
“你找错了人。”
萨尔维特的话很果断,她后退一步,拉开与梅的距离,当然她知道这并不能为自己的逃路挣取时间,从少女拧断枪管的轻松样子来看,她折断自己的脖子就像折断草茎一样轻松。
现在再蠢也该知道了,梅所属的势力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她涉入了一滩绝对不能触碰的浑水。
“我想,这只是误会。”梅叹息道,“我从没说过这是毒品吧,路易丝女士。”
萨尔维特不为所动:“那这是什么?”
女孩耸肩:“秘密研发的一种药剂,专供V5,这是政治上面的东西了,并不是路易丝女士你可以涉足的,但它没有成瘾性,合法合规,我们需要开发一条专门的运输线,而奥托杜雷港是重点,所以需要自己弄一条航路来保证它的绝对隐密。”
“你可以放心了,虽然你就算不同意也没办法扭转这件事就对了,更多的不能再告诉你,你只需要乖乖让出你手中通往欧玛奇联邦的航路掌控权。”
梅的眼睛里是平静。
“只要你让出来,远洋就是你的了,包括恩格特家的一半生意。”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萨尔维特却无端觉得梅的心灵并不存在窗户,或者说从不打开,她的眼里只存在想让你看到的,或是你应该看到的,像一台只有指令的机器。
她没有骗她,因为没有必要,梅所做的这一切大概只是个通知,只要她想,她有一万种方法夺走萨尔维特手中的东西。
萨尔维特只是一只渺小的蚂蚁。
“我明白了。”
萨尔维特不再多言,松驰下了全身的肌肉。
此时的梅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然后用欣喜地虚假语气对她说:“刚刚来了个好消息,三分钟前,恩格特家的艾尔莎出了车祸,已确认为当场死亡,恭喜我们,离吞并恩格特又更近了一步,剩下的就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
顺带一提,艾尔莎是梅的继母兼姑姑,也是恩格特的实际掌权人。
“凶手是谁?”萨尔维特不信这只是一场意外,
少女笑着,弯着眼,但落在萨尔维特眼里却无比狰狞:“你也认识他的,他很忠心。”
“你的下属,汉斯·克劳斯。”
萨尔维特的瞳孔缩了一下,她想她知道为什么卢卡斯·恩格特会请杀手来杀她了。
从一开始,在所有人眼中,一直就是她的势力对恩格特宣战,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而真正的幕后黑手置身事外,手上干干净净。
她完全无从知道,她的势力究竟被侵蚀了多少。
这是梅的下马威。
————
深夜的街道上,车辆稀少,汉斯从车里挣扎着爬出,血从额上流下,滴进衣领。
他瘫倒在路边,猛吸了一口烟屁股。
火光冲天,在警笛中,他向后躺去。
他[忠实]地完成了他最后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