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静谧绵长,为万物镀上了一层金色。暖风徐徐,院中的树木随风摇晃,在青石路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孙伯灵坐在房中,伏案执笔,案头放着一卷刚刚写好的兵书。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停下笔,没有作声,只是唇角微微扬了扬。
一声门响,片刻后,钟离春的身影披着晚霞,立在他面前。风吹得她鬓发微乱,神情也带着些疲倦,但一见到他,眸中便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柔和下来。
“回来了。”孙伯灵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饭马上就好。”
“这几日我刚入朝,没想到竟每日都忙到这时候。”钟离春在他身边坐下,顺手帮他理了理盖在膝上的毯子。“你又写了一天?”
“嗯。”孙伯灵笑了一声,眼中有一瞬柔光闪过。钟离春拿起桌上写好的竹简看了看,眸光微动。
“你要写自己的兵法?”
“只是这些年征战的记录而已。”孙伯灵淡淡地说道。
钟离春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些时日,他的眼中总透着疲惫,如同那日,齐宣王赏赐他时,他不达眼底的笑意,仿佛心里有着深入骨髓的倦,又仿佛某种思绪迟迟无处落脚。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自然地与他十指相扣。
“坐了这么久,筋骨都要僵了,起来伸展伸展。”
孙伯灵轻轻点头,拿起拐杖,由她扶着慢慢站起来,走出了屋,与她一起在院落中缓步前行。
“今天魏国传来消息,魏王厚葬了庞涓,你也不必再为此自责了。”
孙伯灵的声音很轻,尾音化作了一丝叹息,“我倒不是为了这个…”
钟离春看向他,没有再言语,只是等着他说下去。孙伯灵看着落日,眼中泛起一点复杂的光影。
“从前,我只想打赢这场仗,可如今仗已赢,仇也报了,我才明白,一切都不复从前,我追寻的,或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他看着前方,眼神渐渐有些迷离,蓦地回想起那日大胜归来,齐国王宫中富丽堂皇的宫道,宛若万丈霞光,遥遥通向未来——却不是他想走的路。
若他离开临淄,离开这种种明争暗夺的纷扰…她会如何选择?
孙伯灵转头看向身侧的钟离春,晚霞温柔落下,映衬着她挺拔的身姿,也映衬着那双眼眸中一如既往的自信与笃定。
她不该和他一起,埋没在山林里,她该在战场上,身披金甲,飞驰过万军之中,一剑刺入敌将的心脏,酣畅淋漓…
钟离春突然抬手,接住了一朵随风飘落的花。
“今日我回家的路上,看到路边好多这样的花,正惊叹时,被路旁卖东西的黔首好一通笑,说这花在晚春时节的临淄到处都是,还问我是不是外地人,我这才想到,到临淄这么多年,我竟从未好好看过这临淄城的春色。可是,不管我看不看,这花,却是年年都开着的。”
她拉过孙伯灵的手,把花瓣放在了他手中。
“往事已不可追,但有些东西,却一直都在。若能从此好好看看这花,这春色,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金色的夕阳照在她的侧脸,勾勒出俊朗的轮廓,将她的眉眼隐入一层柔和的光影中。
孙伯灵默默地看着她,手指微微收紧,掌心中的花瓣传来柔软的触感,仿佛他的疲惫,也终于被谁温柔地看见了。
“可若我从此…”他喉头微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想说,若你从此归隐,我该如何?”
钟离春冲他笑了笑,拉着他缓缓走到院中的一处角落,示意他看向面前的一棵树。
“这树上的花甚是好看,又香气怡人,赏花的人说叶是花的陪衬,可种花的人却说有叶才有花,其实说到底,这花和叶,虽同生共死,却只是相辅相成罢了,从不存在谁为谁而活。”
钟离春看着孙伯灵,眼底一片清朗。
“再说,谁说归隐就一定要入深山老林?若心不静,哪怕遁入仙境也是枉然,可若心静,居于闹市亦可独善其身。”她伸手拂去他肩上的落花,“本就有两全之策,我们又何必让谁为谁牺牲?”
孙伯灵轻轻笑了一声,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定定地望着她,眼中多了些释然,如暮色中划破天际的微光。
“哎,我差点忘了。”钟离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帛。“刚才我进门前,有个人给了我一封信,说是一位老者托人给你的。”
孙伯灵面露疑惑之色,伸手接过布帛看了看,突然脸色骤变。
“他说没说,这位老者去了哪里?”
“没有,他说这位老者只把信交给了他,就不知去向。”
孙伯灵紧紧握着手中的布帛,指节微微颤抖。他垂眸,沉默地注视着布帛上仅有的两个字。
“无悔。”
苍劲的笔锋,如同多年前对他的期许,也仿佛在静静等着他,一点点想透心底的痴与惑。
无悔。
无悔从前恩怨,无悔当下抉择,无悔多年挚友却战场为敌,无悔一路坎坷却永不言弃。
也无悔一世情深,无悔于对挚爱之人所做的种种,让她每每想起,亦会微笑感念,曾许下的生死相依。
未有所贪,未有所觅,仅“无悔”二字,便足矣。
钟离春看着久久沉默的孙伯灵,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天晚了,回屋吧,该吃饭了。”她转身往回走去。
“春…”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是第一次如此唤她。钟离春的身形猛然一滞,停在了原地。孙伯灵走上前,抬手帮她理了理侧脸的一绺乱发,手指有些抖。
“我们…把婚事办了吧。”
孙伯灵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了这满园的春色一般。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一度:“要是,你还想…”
钟离春望向他,没有立即作答。
“你想好了?”
孙伯灵没再说话,只是伸手,覆上她的掌心,这一次,他握得很稳。
“我想好了。我不会再入朝为官,但我可以去稷下学宫讲学,也可以专心著书立说,但不管怎样,我不会让你停下,若你征战四方,我便在家中为你备好灯火,等你归来。”
他缓缓抬眸,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如同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映照着他们无数的过往。
“先生。”
一个温暖的拥抱,如期而至。
钟离春将脸埋在他的颈间,久久不语。孙伯灵抬手抱紧她,感受着她的呼吸轻轻地落在他的侧颈,带着些许温热的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