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父是齐康公的大夫,齐康公被田太公废黜后,他的臣子不是被杀,就是被流放,我叔父也带着我和我的两位堂兄逃到了周国。那年,正是灾年…他把我送到城外的一户人家里去做仆从,自己带着我的两位堂兄继续逃命…”
孙伯灵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在说起一件普通的陈年旧事,可钟离春分明看到了他的指尖细微的颤抖,像是在压抑着隐约的疼。她伸手,轻轻抚着他的手臂。
“我不怨他们丢下我,那时候,他们也没有办法,不这样,我们都会被饿死…只是后来很多年,我的亲人杳无音信,生死不明…直到前段时间,我才又联系上我的两位堂兄,只是当时马上就要出发去楚国了,也没顾上跟他们好好说说话,只把他们安置在了我的封地,我本想这次回到齐国,能跟家人好好叙叙旧,可是如今…”
钟离春望着他,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等着他说完。孙伯灵垂下眼帘,双手下意识地放在腿上,声音又黯淡了些。
“方才路过的地方,我父母的墓就在那附近,我从前总想着,等我以后做出一番成就,就回到齐国,好好去给他们扫墓、祭拜,只是等我真的回到齐国之后,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钟离春的手一顿。
“怎会没有机会?你只是暂时去韩国避难,一定还会再回到齐国的,等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孙伯灵转头看着她,她的眼神坚定却又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吃饭喝水一般寻常的事。他垂眸看着自己的腿,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可是我已经…”
“你是想说,刑余之人,不可扫墓?”钟离春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竟轻轻嗤笑了一声,“你何时需要守这样的狗屁规矩?若你真这么想,当初你也不会想尽办法去齐国建功立业了,毕竟,刑余之人,也不可为官。”
孙伯灵微微动了动,眼中起了些许波澜。
…
“娘!这一册上面的字,我都认识!”
“伯灵真厉害,娘当年学识字的时候,不如伯灵多了。”
“爹也说,我适合学兵法,我一定好好念书习武,将来当一个跟爹那样厉害的大将军!”
“好小子,有志气,像我,哈哈哈…”
“别听你爹瞎说,伯灵,爹娘不指望你做多大的官,只要你平安顺遂就好,记住了吗?”
…
那些至亲的人,那个记忆深处最温暖的地方,他又何曾想要忘记。
只是,身体残疾,仇恨未了,半生漂泊后,再回到齐国时,他竟已成了连跪拜自己父母都做不到的人,与其让他们看到他如今的模样而担心,不如就让他们认定他不孝吧。
“先生,你一定有很好很好的父母吧,不然,怎么能教出你这样优秀的人?”
钟离春的声音仿佛从风中来,直指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孙伯灵微微一怔,眼神晃了晃,却仍未转头看她。
“所以,他们一定已经知道了你的经历,也一定不会怪你,更不会嫌你残疾,他们只会心疼你,会看到你如今的成就,为你骄傲,也会等着你告诉他们,你挺过来了。”
孙伯灵垂眸,凝视着她放在他手臂上的手,温热的触感透过衣料,缓缓落在心里。钟离春看着他,语气淡然,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坚定。
“等我们再回到齐国,找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和你一起去扫墓。我不信其它的,我只信,你配得起回去。”
孙伯灵终于缓缓转向她,她冲他微微笑了笑,眸光流转,一丝丝化开他心口的阴霾。
“就算真有人敢说什么,你也别怕,有我在呢。”
天光从布帘的缝隙中透进马车,映着她的眼神,宛如星火。
孙伯灵的眉心微动,眼尾有些泛红,他吸了口气,帮她理了理盖在身上的毯子,“伤还没好,别着凉了,你可得撑住了,好好的跟我回齐国。”
“你这话说的…能不能盼我点好啊。”钟离春笑着白了他一眼。
孙伯灵也微微笑了笑,“说起来,我还真没问过你,你家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钟离春轻笑了一声,声音平平,“我是被几个游侠收养的,不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他们告诉我,那天他们本来是要去山里找一窝山匪,结果路过一片树林的时候听到了哭声,然后就带回了一个婴儿。他们中间有个人来自一个没落的将军世家,我的名字就是她给起的,姓也是跟着她姓。他们都对我很好,从没短过我吃穿,还教我识字,武功也是他们教的。我从小就练武练得狠,磕了碰了也不哭,他们都很喜欢我,把一身本事都教给了我。”
孙伯灵看着她的侧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半天,才又问道:“你可知道这些义士现在在哪里?等我们再回齐国了,我跟你一起去登门致谢…”
“早死了。”钟离春淡淡地说道,语气不悲不喜。“游侠本就不惜命,我十来岁的时候,他们就陆陆续续的,不是死在仇家手里,就是打抱不平的时候丢了命。后来,我就一个人出来闯了。”
孙伯灵心里一疼,指尖在袍角猛然收紧,“那你…”
“我什么?你觉得我命苦?”钟离春偏头瞥了他一眼,忽然一笑,“这世上像我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多少人还没活到成人就没了,我好歹都活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好顾影自怜的。”
孙伯灵看着她眼中那抹光——不带怨,不带愁,似剑锋出鞘,又似寒梅傲雪。他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只是想,你一个人走了那么久。”
钟离春没有言语,只是抬手仿若不经意般把一绺乱发别到耳后。
“早习惯了。”她顿了顿,眼角余光掠过孙伯灵,“再说,我现在也不是一个人。”
孙伯灵的眼中闪过些许光影,却终是没有说话,只是又把盖在她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小心翼翼地盖住她受伤的肩。
风有些凉了,吹起布帘,马车在山路上颠簸,翻过一个又一个的坡道,像记忆,又像命运。
钟离春没有拒绝他递来的温暖,也没有多言。两人在马车里并肩坐着,斑驳的光影从车外静默地落入,伴随着车轮碾过土地的吱呀声,仿佛前路已不再漫漫无期,又仿佛早已注定默契长存。
魏国,元帅府中。
“废物!”庞涓把手中的铜器狠狠砸向跪在他面前的侄子庞葱,“那么多人,杀不了一个瘸子,还让他跑了!”
“叔父恕罪!”庞葱连连磕头,“孙伯灵身边有一名剑术高强的女子,我派去的刺客被她杀了大半,是侄儿无能,求叔父宽恕!”
“罢了。”庞涓揉了揉眉心,“还是先想想怎么办吧。”
“叔父,我们虽然没能杀了孙伯灵,但是跑回来跟我复命的刺客说,看到他们突围后往深山里跑了,他会不会躲进了深山老林?”
“不可能。”庞涓笃定地摇了摇头,“孙伯灵尚未建功立业,不会甘于寂寞。”
“那他是又回了齐国?”
“齐王对他疑心尚在,他不会在这时回齐国。”庞涓思索着,“我估计,他很可能去了韩国。”
“韩国?叔父因何推断?”
庞涓微微一笑:“与楚国相邻的大国有四个,除了齐国、魏国,还有韩国与秦国。秦国乃虎狼之邦,他不会去;韩国的申大夫与田忌是至交,因此孙伯灵很可能去韩国投奔了申大夫。”
庞葱抬起头,“叔父,韩国惧怕叔父,侄儿前往韩国,向韩王要人,韩王不敢不给。”
“不急,这只是猜测,若孙伯灵不在韩国,你去要人,天下人将笑话我庞涓鲁莽,大王也要怪罪。”庞涓想了想,说道,“你化装成商人去韩国,探明孙伯灵的行踪。”
“是,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