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渡摁开手机,看了眼通话记录,是梁烟烟。
屏幕的光一亮,黑瞎子就略往后仰了仰,她这才注意到黑瞎子没带墨镜,两个人几乎脸贴脸的距离,这光对他来说有点强烈了。阿渡用手在他眼前挡了一下,然后打开手机手电筒,观察了一下四周。
这里是一处山坡的底端,杂草很多,她背后不远处就是祠堂,往前看,山坡上有很多长神仙雕像,再往前,可以看到山坡后面还是村子。
“我们还得去找那个长神仙,”阿渡关掉手机手电筒,摁灭手机,节省电量,她的手电刚才在半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她看向黑瞎子的方向,“我可以感觉到他对我们没有恶意,他应该只是紧张。”
“是么?”黑瞎子笑了笑,“我怎么看他想弄死你。”
“他弄不死我。你这单生意也还没结束,就算不为了治眼睛,我们也得去找他。”她撑着地想起来,还没动,就停了下来“你还有事要说么?”
黑瞎子就笑,身体随着笑声微微起伏,这个距离,借着天上的星光,她几乎能看到黑瞎子的眼睛。即使是她也能看出来,那是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她忽然想靠近看看,刚凑过去,对方猛地起身,她直接被锨撅了过去,差点吃了一嘴的草,锤着地大叫了一声,“黑瞎子!”。
长神仙本名黄赛顺,出生之后,到四岁才逐渐开始说话,但虽然不会说话,一直以来行为上很聪颖。十四岁的时候,发了三个月的高烧,高烧好了之后便开始长高,并且,据说能看到人体上出现黑点。
按照长神仙的说法,那种黑点是飘忽不定的,不是实际的黑痣,而是一块发暗的区域,后来逐渐知道,那都是人的病灶,还有相对详细的划分,灰色的部分,为羸弱的器官和部位,黑色则是重病,如果是黑种带红,则已经坏死如死物。
长神仙可以通过接触人体移除那些黑点,但每救一次人,他自己的病就会严重,他就会长得更高。他第一个救的人是自己,第二个救的人,是自己喜欢的姑娘。但那个女孩并不爱他,甚至被一个两米多颧骨高耸的巨人症的人爱上,每天被人远远的在树后注视,让那个女孩非常害怕。
“可那个女孩都没和他说过话,他为什么爱她,爱她什么呢?”阿渡不理解。
他们从山坡上重新回到了祠堂,在祠堂里找到了记录长神仙生平的族谱,路上阿渡还找回了自己的手电,玻璃罩被摔得有点开裂,但还能用。
“卑微的爱情。”黑瞎子道,“所以后来他悟了。”
长神仙体会到,世间痛苦喜悦欲望交织出来,看似复杂斑斓多彩,其实贫瘠无趣的本质
“可让他顿悟的,是一个为了活命自愿向他献身的姑娘,那个姑娘想活着,也并没有什么错,这只不过是一场交易。”
阿渡越来越不理解,黑瞎子拍拍她,“乖,当不了人咱就不当。”
阿渡:……你才不是人。
她甩了甩头,索性放弃去想。
从结果来看,顿悟之后长神仙选择了行医救人,那世俗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好人,这种不求回报,放弃自己人生,拯救他人的行为,确实可以称得上是神仙。
但神之所以被称为神,而不是一个好人,是因为除了慈悲的心,神还有远超于常人的力量。神恩如海,神威如狱,没有威慑的慈悲,会更容易滋生人性中的恶念。
这还是不是最坏的情况,像是老天的一个恶作剧,30岁之后,长神仙的能力逆转了,从舍己救人,变成了害人救己。而一个救了无数人的人,当他救人失败了哪怕那么一次,世间所有的恶意,都朝他扑面而来。
之后的族谱里,没有记载太多长神仙的消息,似乎从长神仙开始不能救治别人这一刻,就没有人有意将其记入族谱。
黑瞎子和阿渡离开了祠堂,黑瞎子编辑了条留言,把手机留下来,警示梁烟烟她们。阿渡觉得这大概没什么用,会追到这里来的人,会因为一两句话而放弃么?不会。
两人重新回到了山坡,沿着长神仙留下的痕迹和气味找过去。走着,阿渡突然道。“当时发生变化的,也许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的心。”
“哦?”黑瞎子示意她接着说。
“人不是神,这种放弃自己,拯救他人的行为,本质上来说是一种自我厌弃。一开始他想救自己,救自己爱的人,于是显化出来的能力,是救人。”
“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放开自己的心,去感受那些病人的人生,感情,喜怒哀乐……他坐在祠堂那个方寸之地,却体会到了无数的人生百态,爱恨情仇、贪嗔痴念,他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这个世间,但那些其实从来不属于他。他的感悟,全部衍生于他人的念,诞生的也只是一场悬在半空,没有实体,没有根系的雾。”
阿渡看着山坡上那些长神仙的雕像,眼神无喜无悲,“他真正深切体会到的,是随着欲望聚集而来,发生在他身边的那些恶。而且我猜在那种社会时期,当时会来找他治病的,也大多是走投无路、病入膏肓的人。那些人的前半生纵使再绚烂多彩,记忆中最深刻的,也是被病痛折磨的绝望,和凉薄的人心。”
“久而久之,长神仙会发现,人生的绝大部分,其实都是痛苦。”
“长神仙有一颗善良而敏感的心,他抓住我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对我并没有恶意。但这世上并不是只有恶意才能杀人,如果我觉得你已经病入膏肓,活着只会让你更痛苦,我选择杀了你解放这种痛苦,是不是也是一种慈悲?”
黑瞎子依旧往前走着,一直走到山坡后一颗很大的树后面,停了下来,“感悟这么深刻?”他笑笑,“我还是喜欢你之前满嘴烂话的样子。”
阿渡看着那棵树很眼熟,他们正站在树后面一块特别平坦,长满杂草的区域,面积很大。在这个区域的四个角上,还堆着一些青砖。她蹲下来,拨开地上的草,看到地面上都是砖石,意识到这是片地基。看来那闹鬼的别墅当初是从这拆下来的。
黑瞎子很快找到了地基中间的暗门,他们顺着楼梯爬下去,就看到了一台手术床,和无影灯。她打着手电看了一圈,发现这地下室就是一个完整的手术室,墙壁上有很多大概油桶粗细的洞,洞非常深,不知道通往哪里。
阿渡注意到一边的支架上,贴着墙放了十几张X光片。
“这个人的大脑前额叶下面,有四个肿瘤,压迫了大脑。其中有一个肿瘤,非常的大,几乎有四分之一大脑的大小,这种情况下人几乎不可能活着,但这个人的大脑还在工作。”阿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得懂,“这个手术室,应该是用来做开颅手术的。”
“是半脑切除术。”黑瞎子道。
阿渡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点,“你懂这个?”
黑瞎子晃了晃手里的一盘录像带,只见上面写着‘半脑切除术术中记录’,在他面前的书架上,还有好几盘这样的录像带。
看手术台的长度,做这个手术的应该就是长神仙,难道他脑子有问题?
不过在这种地方生活,即便当初是个正常人,也会变得不正常了。
“趴下!”黑瞎子突然大叫,同时朝她冲了过来。
阿渡没有动,她知道身后有什么在迅速接近,看着黑瞎子的方向,道“我先和他谈——”。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她直接被什么东西,抓着头发拖入黑暗,最后看到的,是黑瞎子沉下来的脸色。
……突然想骂娘。
她单手抓住贴着头皮的头发,忍着痛,试图沟通,“你别紧张,我们真的没有恶意。”
那人根本不理她,速度极快,阿渡不知道自己一路撞上了多少东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保持清醒,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全身像是被大卡车碾过一样——不对,她确实刚被大卡车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