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暄忽道:“那日我见先帝,他对我道明了一切,当年陛下断骨之祸是人为,然而他提前发现了,将计就计,最后将证据呈到了先帝面前,自此龙目垂青。先帝属意四皇子,有意锻炼他,陛下不负所望云州治策井井有条。这些年南方匪患多由青禾卫暗中解决,凭此军功以及星银之功足够陛下暂稳局势。”
江兰弦神情淡淡,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而苏景潇如何说?你莫要告诉我皇帝没有料到他会反。帝王弈棋,岂有‘活子’。”
应暄道:“当初陛下命苏景潇回城,本意便已经淘汰他,但可怜他年幼失孤,方给足了荣宠。陛下发觉他的野心后,也并没有阻止,先帝想让他作为陛下入京最好的功劳,只是没有想到,他竟会与天狼族勾结。”
龙榻之上,先帝枯手攥衾,双目无光,他说,朕对不起你姑姑,更有负应家,有负云泽十万冤魂,朕是大楚的罪人。
应暄望他鬓发尽霜,忽忆起幼时宫宴,那人尚是英武天子,如今太衍依旧,然而物是人非。
江兰弦轻轻叹了口气,他也不知该怎么说了:“这是你需要的真相吗?”
应暄蓦然抬头,眼角泛红,展露无比的脆弱,江兰弦窥见他眼底裂隙,有琉璃碎光闪烁:“拓羊部既灭,天狼族战力有损,先帝遗诏,我已袭了父爵,明日便要立刻赴边出征。”
“在夺回云泽这件事面前,没有应暄。”
现实面前,满是无奈。在家国大义面前,唯有不断的妥协再妥协。他不想见应暄如此退让,可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江兰弦停留愈久,只觉得自己愈发力不从心。
“你……”
应暄突然上前将江兰弦环住,下颚搭在他的肩上,鼻尖嗅到来自江兰弦身上的冷香,心神明清。
江兰弦顿住,在他的怀中僵持着身子,这样亲密的接触对他而言太突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应暄并未拥抱太久,松开人,道:“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再去思量其他种种,暂且将此刻的纷扰搁置一旁。
屋门大开,檐角风铃叮咚,他转身离去,白衣如扑火飞蛾。江兰弦独自斟茶,茶烟袅袅中如那一抹泪痕,他久久怔在原地,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若是说世上有人直觉灵敏,甚至到了能够趋吉避凶的程度,那对于江兰弦而言,这便是预兆,预示着必将有不好之事发生。
他抬起手,下意识想要阻止什么,可眼前只有大开的门扉。
他想,这是应暄的抉择,是应暄的命途,自己又有何理由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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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叶府之中灯火通明。
“用膳了么,小徒弟。”叶飞英掀帘而入,笑意盈盈。江珩安一身便服负手紧随其后,板着一张脸,看见江兰弦后神情更冷了。
“师父,叶大人,”江兰弦起身,墨色长发垂落如瀑,灯火下明艳不可方物,“怎么现在来了。”
“这不是来看看你吗,”叶飞英伸头左顾右盼,摸了摸下巴,戏谑道,“关心关心江大人心爱的小徒弟吃得可好,睡得可安稳。怎么样,我这叶府不必他平江王府差吧!”
江兰弦道:“我并未仔细看过平江王府是何等景象,无从评说。”
“差不多得了,”江珩安睨了一眼叶飞英,“你事情做完了么?非要跟着我来,怎么,我训徒弟你也想来掺和一脚?”
“啧,我说你这人!”
江珩安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斟了一杯冷茶,也不嫌凉一饮而尽:“江兰弦。”
江兰弦微微低头:“师父。”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叶飞英一早便知江珩安此趟目的,现在还是觉着浑身不自在,但是是他们师徒之间的事,自己也不好插手。
江珩安掌心摩挲杯沿,自己也觉着新奇,以往在淮荫城时,江兰弦足够出色,性格也沉稳,无论做什么都无可挑剔,他其实还挺想逞逞当师父的威风。
但不想是这种时候。
半晌,江珩安道:“你和应璟容往后莫要有太多往来了。”
听闻此话,江兰弦倒没有感到惊讶:“他是我的友人。”
江珩安道:“只会给彼此带来灾祸的朋友,你也不在乎么?”
江兰弦眼里没什么情绪,他不说话时整个人身上有一种无机质的冰冷,如同一座无悲无喜的玉雕,一身琉璃壳子映着世人污秽的倒影。
江珩安抬手欲抚其肩,却在触及衣襟时僵住,指尖悬在半空良久,终是在他肩头虚按了一下:“神光落于你身,你是上天钦定的有缘人。无论你愿与否,在世人眼中,你与神灵台便是一体。神灵台向来只效命于陛下,你若与应璟容牵扯不清,于他于你,皆是灾祸。”
他叹息了一声,眼中浮现些许温和之色,只觉于心不忍:“你涉世未深,接触的人也太少,不知道人心有多难测……应暄明面上风光无限,可其实他走的是一条无比艰难的路,谁都不知他未来究竟会如何。可你呢,非但无法助他,反而只会将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叶飞英“嘶”了一声忍不住道:“江知生你这话太重了吧,小徒弟干什么了,把他说的像个罪人似的。”
江珩安没有理他:“兰弦,我知你并非普通人,大楚可能也不是你的终点,但至少在我看见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平安。”
江珩安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家人来对待,桩桩件件,都力求为他思虑周详。
应暄的优秀无可置否,若是在从前,他是欣然欢迎这样的人同江兰弦相处,可是现在的局面下,他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黑火星银,会连带着江兰弦一起毁灭。
江兰弦忍不住开口:“然应家如今仅余他一人,凌北军亦不复往昔之盛,他不该是新朝的阻碍。”
他认为应暄还活着,即便应家之事真的有上面的手笔,到了如今这般境地,也理应尘埃落定。这不是天真的想法,新帝骤然登基,朝堂根基尚浅,虽说在民间略有声望,可这远远不足以稳固朝局。是以先帝才会差遣青禾卫长——新帝的心腹奔赴云泽,意在迅速立下战功收揽军权。苏景潇谋逆一案,牵扯众多朝臣纷纷落马,新帝也恰好借此契机,大力整顿朝堂。
若一切顺利,那时候应暄根本就不会成为威胁。
除非国师暗中布局,一心要将应暄置于死地。若真到了那般田地,江兰弦自是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此等局势,已非人力所能扭转,又怎能……
江兰弦蓦然一怔,他忽然想到应暄身负大气运,倘若这一切皆是命中注定,自己贸然插手,一旦干扰了其既定命途,那后果又将如何?
江珩安还在苦口婆心地劝道:“应璟容这人,绝非池中之物。他只要姓应,就避不开是非。”
江兰弦默然无语,低垂着眼,轻声道:“师父,你让我想想罢。”
“……”
叶飞英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小徒弟又不笨,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真有什么事儿不还有你这个师傅在,畏畏缩缩才不是好事!明日我就要走了,今晚不给我践行一场?都来上京了怎能不去悦山阁凑个热闹,快些快些,我已定下雅间,去晚了可就赶不上喽!”
说罢,他推着江珩安便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对着江兰弦眨了眨眼,示意他赶紧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