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兰弦原先是猜测是应家功高震主,引起皇帝猜忌于是痛下杀手,可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好像仅是冰山一角,水下暗流涌动,似有更深的隐秘尚未浮出水面。
【论道,论什么道?吾既非道士,焉知此事,还是说你不是为了吾而来,而是为了——璟容。
吾可是清楚诸多秘密,有璟容的,还有……想知道,就来见我吧。】
璟容,应暄。
【那年,沣水兰台,中秋祭月。
月色皎皎,辉光灼灼。
灯火通明,照彻十里花舟,吾枕叶而眠,弗问明朝之事,值天地阒然无声时,风动锒铛,铃音乍起,微鸣之间,恍惚闻环佩叮当之声。
愈来愈近。
“小姐,小姐!”
“嘘——”她身携馥郁梨香似扑蝶而来,杏眸清冽透亮,眼尾稍翘,水光含媚。曳地裙摆层层舒展,划过灵动弧痕。俄顷,急趋向前,匿于吾身后。
只此一眼,心尖落羽,情丝缠绕,再难解脱。
元霁虽生于皇家,久厌勾斗之繁,心向旷然,只母妃一人挂碍,母妃亦望儿行其所愿之事,虽无奈此身久缚于秽浊,脱身乏术,故遑遑数载佯拙避嚣,期有朝一日,得乘清风,伴明月,逍遥于九州浩土四海山川,寻得灵心之安。
及见琬妹,心之所愿,自兹时起,悉化为伊。
元霁知应家祖训不可涉皇族纷攘之争,故元霁愿面父皇明志,弃诸一切,唯求与琬妹相守一世,矢志不渝。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我心倾于他,大楚贵有九州四海,万顷土地才俊辈出,甚至我知道路边乞儿都要比他更适合我,可我就是喜欢他,情之所钟,唯苏元霁一人。”
这本是一句娇蛮任性的女儿心思,可说话的人口吻冷淡,面无表情的端坐在窗边,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优雅从容。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低头将茶盏置于凭几之上,鬓边金丝嵌宝牡丹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女子举止娴雅端庄,面容秀美,只眼角细纹如岁月的刻痕,暴露了她已不复年轻。
二人相对而坐,眉眼间有五分相似,可见是母女。但相处的氛围感受不出亲近,不似亲人,倒像是陌生人。
“你的喜欢没有可取的价值,应琬。”
应琬从小到大在她这里被伤过无数次的心,那些热忱的感情早已被浇灭,可听了这话,浑身还是如浸了冰水一般,冷彻心扉,她忽而嗤笑一声:“是啊,在你心中,我这个人都是没有价值的,我没有,哥哥没有,连爹爹也没有,娘,”
应琬抬眼看她,目光带着质问:“你走这一趟只是为了来否决我吗?”
平江王妃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并未生气或是否认:“若你只是为了气我才做出这事,倒也不必。我不会阻碍,但应家祖训规定子女不可与皇室结合,你身为应家人,既享家族之福,便需守家族之规,有些事,不可为。”
这句话已是给她定下了死刑,应琬深知母亲的脾性,昔日幽澜姬氏嫡长女,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集天地灵秀于一身。
却在嫁入平江王府五年后,姬家因事败落,她从此在贵女圈子中销声匿迹。
平江王妃常年隐居城外,远离人烟闭门不出,然无论何时见她永远都是今日这般高贵典雅的模样,从未有狼狈之时。
应琬不明白,母亲既然不爱父亲,当初为何要嫁入王府?既已成婚,为何又对子女如此狠心?蹉跎一生同自己过不去。只是她还妄想着能得到来自母亲的垂怜,而不是一句冷漠告诫。
但应琬已经没有问出口的勇气。
王妃的目的似乎已经达成,她也没有继续待着的必要,轻轻拢了拢紫纱烟罗的罩衫,起身欲行。
“娘,”应琬在她身后道,“我只是想和你说我有喜欢的人了,但我知晓轻重,不会做对会危害家族之事,距上次相见已经快有一年了,在这里,女儿向母亲问安。”
她屈膝半拜,叠手行礼,无一处不妥帖。平江王妃身形微微一顿,冷淡的声音随关门声同时响起:“你有分寸便好。”
轩窗之外梨英纷绽,袅袅的芬芳穿窗而入,满室生香。
应琬站在窗前久久不曾动静,时光回溯,回到了看见元霁书信的那一刻,那时的她,便已做出了决定,虽有不舍,亦只能道一声抱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可惜啊,她的感情达不到这种地步,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考验就退缩了,在这方面与她母亲相比,相差甚远。”
一道轻柔嗓音响起,咬字吐气仿若含着别样韵味,令听者不自觉便跟着他的声音沉沦。
灵颜斜倚几案之侧,姿态慵懒闲适,眼眸藏着缱绻的情思,轻飘飘地看向身边之人,抿唇笑颜动人。
“未经允许,便擅拉他人入梦,此举非君子所为。”
江兰弦只看着应琬,没有分丝毫目光给灵颜。方才入室未久,便觉一股莫名熟悉之力光明正大的窜了进来,江兰弦顺水推舟,倒省的再去寻觅国师了。
此刻,他能闻到清浅的梨花香,能碰到屋中器具,可故事的主人公却看不见他们,此处究竟是灵颜营造的幻梦之境,还是时光倒流,真的回到了往昔岁月?
置身真实与虚幻之间,这便是国师的力量……
灵颜面露不悦之色:“那汝便当吾是小人罢,何况,是汝先失信于我,让吾苦等许久。不守信诺,亦非君子之行。”
江兰弦心中暗自思忖,自己何时与灵颜有过约定?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他还有一些事情要从国师这里找到答案,尚不宜与之交恶,便说道:“我初入神灵台,一路风尘仆仆,实不便见人。”
灵颜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随即又展颜一笑,阴霾散尽:“好吧好吧,不与你计较了。”
“国师大人说,”江兰弦道,“应琬不及她母亲,然据我所知,这一代平江王夫妇感情并不和睦。”
灵颜道:“幽澜姬氏嫡长女姬月宜,其美名远在上京都有所耳闻,平江王应持微少年英才,自去战场后便未尝一败,更兼有一副好相貌。二人于沣水兰台一见倾心,平江王府是高门显贵,姬氏亦是世家大族,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婚后二人同赴云泽城,琴瑟和鸣,羡煞旁人,五年内育有一子一女,阖家美满。”
言至此处,他看向应琬,带着怜悯摇头叹息:“可惜呐,好景不长,熙嘉七年,幽澜姬氏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凡十五岁以上男子皆被斩首,其余人流放墨州,外嫁女责令夫家休妻。偌大一个家族,大厦倾颓,旦夕之间便分崩离析,实在令人叹惋。”
然而灵颜的眼中只有漠不关心的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