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渐近岁终。纷纷雪落,顷刻银装世界,正是王猷访戴之时,袁安高卧之日。山上无事,又近年前,绣坊里活计渐渐缓了。
这日雪晴。武松一早向忠义堂上议事去了。金莲绣坊中看视过一回归家,闲来无事,瞧瞧门口去年旧联残红零落,不成模样,遂熬一小铫子糨糊,寻张梯子,往门口去贴春联。
爬在梯子上,正自撕除旧联,听见雪地里一阵脚步笑闹,转头看时,却是一群孩儿拿刀搠仗,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关前一阵风一样的滚过去。
金莲笑骂:“小油嘴们!大人议事去了,就丢得你们一个一个不知道正经营生了。”孩儿们都笑,道:“冬学收了。叫俺们上哪里习字读书去?”金莲板起脸道:“我怎的知道?寻你们爹娘去!”孩儿们都道:“大嫂今日恁的凶!敢是武二哥又要出征了。”
一语说得金莲恼了。粉面通红的道:“还不去怎的?非得教我拿大棍来撵!”说着作势要下来。孩儿们一哄而散,一溜烟去了。
遥遥有脚步声过来。张青笑道:“这些孩儿们淘气。又来招惹大嫂?”孙二娘接口道:“我看她倒是才三岁模样!正经更像个孩儿。”说话间夫妇二人携手踏雪而来。
金莲招呼一声,道:“议事毕了?进来坐坐。”
孙二娘也不近前来,也不理会,只远远地道:“叫你议事,三番四次催请,你也不来。在家贴这劳什子作甚?”金莲道:“年节年下的,我不贴它作甚?”孙二娘笑道:“你看不着它了。趁早收拾行李罢!你的年不在这山上过了。”说时已过去了,不作停留。
金莲道:“这疯婆娘,只顾说白道绿些甚么!”扭身将旧联一顿撕了,新联背面涂了糨糊,伸长了手臂去贴。刚将左联抚平,屋前又有人过去,唤一声“武大嫂”,却是张顺张横兄弟两个,勾肩搭背的正往山下走。
金莲答应一声。张顺遥遥地道:“贴春联么?”张横跟着却叫声:“大嫂休要只顾贴他!好收拾行李了。”兄弟俩哈哈的笑将起来,脚步不停,一径往山下去了。
金莲纳闷道:“却又作怪!敢是奴记错日子了。今日是元宵节么?怎的人人都打些灯谜!”
退后一步看时,一副春联门两边端端正正,并不曾贴歪。自觉满意,取过横批,“新岁清平”四字,却够不着门楣,遂登上梯子,伸长了手臂去贴。不合一脚未尝踩稳,梯子一晃。
金莲“嗳呀”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横刺里伸过,将梯子稳住。武松仰头望来,皱眉道:“不是说了么?等我回来贴。”
金莲笑道:“横竖我没事作。”并不动弹,只稳坐梯上,以逸待劳,将横批交与小叔。武松也不使动梯子,径直伸手贴妥,两幅七言联墨色饱满,字迹遒劲,叔嫂二人并肩看了一会。
武松道:“下来罢。谁的笔墨?”金莲端坐不动,答道:“使唤萧让写的。冬学收了,谁教他闲着也是闲着。”
武松道:“写得不错。”伸手相扶。金莲这才顺势从梯上下来,笑吟吟的道:“我叔叔甚么时候也晓得字的好坏了!适才公明哥哥叫大伙儿去说些甚么?”
武松未答,一手拎起木梯,归回原处。推门径往屋内去,一席走一席卸脱雪笠,道:“嫂嫂好收拾行李了。”
金莲吃了一惊。伸手去接,道:“去哪里?”武松弯腰将油靴脱在阶下,答道:“东京。”金莲道:“公明哥哥不是说不打东京么?”武松道:“不动兵马,只去观灯。”
金莲跟了过去,将毡笠抱在手里,咬了下唇,却不动弹。武松并不向她瞧,背转身去,自把大氅上雪来拂了,道:“山下拿得莱州解灯上东京去的一行人,扎得好鲜亮花灯。哥哥看了,起心要去东京观灯,带挈我等几个同去。会写诗那妇人,她的丈夫是不是一个唤作赵明诚的?”
金莲道:“是。怎的?”
武松道:“刚刚说起,原来如今做着莱州太守的是他。哥哥却晓得他,说这人父亲曾做个宰相,屡次同蔡京顶撞,吃他陷害,罢了官。几个儿子也都丢了官,如今起复了。说莱州人□□气,有他做个太守。”
金莲埋怨道:“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怎的这时候又去?既是不这样紧急事务,你公明哥哥好不体贴。就不能教过完了年再去么?”
武松转头望她,微微一笑。道:“还似你我孟州出来那一年般,在路上过年便了。”
金莲一呆。听闻小叔道:”嫂嫂也收拾行李。我同哥哥说了,要你同去。”
金莲笑道:“你只哄我罢。”武松道:“大年节下的,我哄嫂嫂作甚?当年打大名府时曾应承过你的。”自行挂起大氅,向内去了。
金莲欢天喜地,着手拾掇行囊。一会道:“走这么些天,家中无人看顾。”一会道:“不曾治得新鲜颜色衣裳。到了京都,给人笑话。”武松道:“到地头临时采买便了。”金莲道:“你休管我。”扎缚行李,整治装束,足足忙碌了两三天。
诸人驮垛停当,众头领都送到金沙滩饯行。相别了,取路登程。一行人作行商打扮,沿路却无人问诘,抹过济州,路经滕州,取单州,上曹州来,前望东京万寿门外,寻一个客店安歇下了。此是正月十二日的话。
当晚武松向宋江房中坐地,众人围火商议。宋江说道:“明日白日里,我断然不敢入城。”燕青道:“不妨事。正月十四烧灯,至十八日收灯,五夜不设宵禁,城门随在出入。后日哥哥便可随心所欲走动,各处去得。”柴进道:“小弟明日先和燕青入城中去探路一遭。”宋江道:“最好。”
安排停当,说些闲话。武松出来,顺道向金莲房中看视。房门开着,屋内一灯如豆,金莲独个儿摆一局双陆。一手支颐,一手拈一枚棋子,枰边敲着,却不看棋,一足蜷起,另一足垂于炕下,轻轻荡着,托腮向窗外注视。
武松道:“嫂嫂看些甚么?”
金莲转过头来,认得是小叔,笑道:“白瞧瞧热闹。”武松走去,立在炕下,二人一齐望外瞧了一会。只见街道两边堆着残雪,嵌些爆竹残红。街道两旁满悬花灯,一轮圆月未满,游人如织。
金莲道:“东京这样热闹。此是哪一个门?”武松道:“此是新曹门。进去旧曹门,就是曹门大街了,热闹得紧。曾在这里买过衣料尺头。”
金莲道:“是了,你曾来过。”武松点头道:“那时也曾听小云说过,东京灯好。只是急着往家赶,都错过了。”
两个人向满街灯火游人望着。金莲道:“小云后事是你前些日子亲自前去料理,我不曾过问。他如今落土了?”武松“嗯”了一声。
金莲道:“葬在哪里?”武松道:“没有甚么可下葬的了。寻了一具棺木,就近在东平府外崇恩寺墓地入土为安,做了一场法事超度。”
金莲“啊”了一声,问:“他的家人如今又在哪里?”武松道:“他家老小城破前搬走别地避祸了。”金莲道:“迎丫头也跟去了?”武松摇了摇头,道:“听说侄女儿嫁个金匠。如今莱州境内开个金银铺子过活。”
金莲道:“这小妮子嫁得倒还体面,只是略远嫁了些儿。叔叔不曾去见上一见?”
武松道:“我不好去的。人家少年夫妻,一家一计过活,我去添乱作甚?便去了,也不知道说些甚么。”
金莲抬头望了小叔。正要说话,这时燕青同了柴进自门口过去。柴进招呼一声道:“你两个尽自望些甚么?明日才亮灯呢。”
武松回头道:“还不安歇?”燕青道:“我同柴大官人出门踏月。史大郎两个也去。二哥不来?”武松道:“怕脸上金印误事。”
燕青道:“二哥不出门时,教东京妇女少见一位英俊头陀。”
柴进道:“大晚上的,城门口想必也不盘查,吃杯夜酒,走走便来。旧封丘门外,卖得好鹌鹑骨饳儿,好盐豉汤,夜市摆至三更方散,无人管你。”
武松道:“刚来时,街道上巡兵守卫却也不少。你们先行,探一探城门松紧。”
柴进道:“也好。恁的,二哥放心时,将大嫂交与我们。”金莲一扭头道:“我不去。”燕青道:“怕甚么?丢不了,有我们。”
武松道:“嫂嫂怎的不去?昨天还只是嚷嚷,说不晓得东京穿些甚么时兴样式。门外不是东京?”燕青笑道:“一点不错。今日看准了,明日上封丘门内外,众多买卖,新鲜尺头,头面衣裳,靴袜领抹。要甚么样的没有?”
金莲道:“一天下来赶这么些路,腿不疼?谁还逛得动他?我要睡了!”捉住小叔衣袖,将他望外轻轻一推。燕青嗤的一笑,拉着柴进走过去了。
次日起来,柴进道:“昨日出入城门,并无阻挡。”宋江道:“甚好。你们今日先往城中探路便了。”
离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时,家家热闹,户户喧哗,都安排庆赏元宵,各作贺太平风景。众人尽皆换些新鲜巾帻,丝鞋净袜,打扮不俗,分头往城内去了,唯独鲁智深仍是一身僧衣,武松皂袍直裰。金莲看了也笑,道:“这城中热闹,倒似跟你们两个无半点干系。”
鲁智深哈哈大笑。道:“怎的没有!可知洒家曾在东京大相国寺挂单?”
金莲道:“咦!有这等事。师兄修行地方,我却要去看看。”
鲁智深道:“容易!容易!大相国寺万姓交易,每月朔望三八,今日正逢十三,好教大嫂见识见识。”
当下入得城门,引二人往大相国寺来。过得寺前一座延安桥,但见端的好一座大刹!山门高耸,院落深阔。因逢万姓交易,更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庭中设有彩幕、露屋、义铺,无所不卖,无所不有。
三人人群中挤将过去。金莲这个瞧瞧,那个摸摸,同人弹扯价格,学句把东京声口。卖主看她生得轻盈娇媚,现学汴京口音,打两句乡谈,却又咬不准字音,娇俏烂漫模样,无不愿意让个十文八文。金莲问明了价格,却又不买,只吃吃笑着,撂下货物,扭身便走,任凭摊主怎的喊,也不回头。
如是几遭。武松不奈烦,道:“嫂嫂看准了便好买了。”金莲笑道:“这针线还不如山上的!好村针脚,倒有半寸儿长。也好意思拿出来卖钱?”一扭身又往人群里钻去了。
鲁智深武松遂站住了脚,向一旁等候,说些闲话。等候多时,只见金莲摇摇摆摆地走了来,却空着双手,只发髻上多一枝闹蛾儿。武松道:“买完了?”金莲笑吟吟地点头道:“买完了。”武松道:“恁的,走罢。”
三人往外挤去。鲁智深道:“但凡改天来时,倒怕寺中和尚认得,惹出些尴尬。今日人多,便撞见了也混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