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对着那帮子棒槌说的,唐诣却喘着粗气喝道,“你在跟谁这样讲话?”
唐星沈寒眸向下扫了一圈,抬手指着院门,“我再说一次,滚出去。”
杵在下面的那帮人本来只是跟着赵贞云凑热闹,此刻见主子不说话,又慑于唐星沈的威压,默不作声都退了出去。
唐星沈这才转身盯着唐诣,语气很冷,“父亲,我记得跟您说过,不要让太多人踏足我的院落。”
唐诣不自然地咳了下,立刻瞪向赵贞云,他气上了头,未注意到跟上来了这么多人,赵贞云眼看就要唱起来,唐诣也了解她的脾性,立刻出声打断。
“我今日找你是有要事,”一提起这事,唐诣底气又足起来,“说好的三个月,你为何同那麓国公世子扯在一起,他什么样的风评你不清楚吗,如何同柳公子比,你这样一闹,让柳公子颜面何存。”
实际上这件事并未太影响唐星沈,正如唐诣所言,许月落一贯离经叛道,嚣张肆意,旁人习惯性将不佳的评价都加在他身上,对唐星沈并无多少关注。
唐诣此举不过是想同唐星沈多讨些便宜而已,按往常,唐星沈其实无所谓,因为她真的懒得同唐诣吵架纠缠,但或许是今日受了罚,她耐性便格外差。
“三个月,没得商量,否则我明日便去退婚,在此之前顺便全城宣扬我是如何的爱慕那麓国公世子。”
“你,”
“父亲,我今日乏得很,你还是早去歇息吧,省得我气着你。”
唐诣愤愤盯了她许久,最终还是甩袖离去,赵贞云跟在后面也很没意趣。唐星沈也没什么心思继续上药了,她干脆直接上了榻躺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天不亮,许月落和卢滢一人一骑到了城外关押那细作的小屋,那是个二十来岁的番邦男子,言一已经用过了刑,此刻人软在墙边,像一滩红色的烂泥。
“他怎么说。“
地牢阴冷,许月落的声音更冷,如玉石相击,寒脆无情。
那人听到声音,被血糊住的瞳孔勉强睁开一丝缝,漏出畏惧和软弱。
“主子,此人名边秋勒,白川人,专门负责边境种植罂粟的村落与收货的大买家之间的联络。我们之前审他的时候,他已经交代了此前五年联络的村落和买家,共有十八个村落,二十五个买家,现在还在交易链上的村落,余十一个,遍布大宣、番月、旬利、白川等七个地区,他这次入大宣境内的目的,就是在绛城下辖的三个小村落布下罂粟种子。“
“他交代目前大宣境内的据点了吗?“
“都交代了,除了还没来得及动手的,目前只有一个村落。“
”带人处理了,至于这个,“许月落眼风扫过边秋勒,原本缩着的人立时一寒,”割了舌头,和村子里的村民一并交给大理寺吧,李焓会处理的。“
言一领命离开。
卢滢这才走上来插话,“境外的怎么办?”
“等大宣这边处理结束了,让李焓上个折子,请皇帝昭告四方,再大不了,找几个人把事情挑到明面上,让他们坐不住。”
卢滢显得跃跃欲试,“让我去呗。”
许月落凉凉瞥他一眼,“子晔,你可知这罂粟成熟后的果实销往何处,途中又经何人的手?”
卢滢微愣,当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这罂粟种子不是大宣境内所产,白川人却将它撒在大宣边陲小镇,所产果实必然不可能再运回国去,那便只能是销往大宣。可是大宣国土面积广阔,边境线奇长,从边境到腹地更有数千万仞 ,其中关卡接近百道,这些人到底是怎么运进去的,究竟有多少权贵掺和在里面,更甚者,以今上的荒唐,亲自大开国门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想到这,卢滢不由自主去看许月落的神色,许月落眸色深沉,不置一词,卢滢却只觉心凉,连刚刚那点烧起来的热乎劲儿都冷了下去,浑身血流都是缓的。
许月落何等出身,其母为当朝唯一嫡长公主,其父是五代世袭的麓国公,本该金尊玉贵,不晓人间疾苦,偏偏生在这样的世道,连一颗赤子心都要掩在装疯卖傻的纨绔皮囊下,遑论鲜衣怒马,十六载只把钻营二字读透了。
卢滢想叹,一口气却堵在胸口吐不出,他只好费劲咽下,伸手握上了许月落的肩,手上用了几分力气。
“无论如何,言聿,刀山火海,我总是跟着你的。”
许月落笑了笑,眼底亮了一点。
五月转瞬即逝,六月头,在各方明里暗里的运作下,女子科考相关制度终于出世,街头巷尾间议论纷纭,还是没能改变既成的事实。
唯一麻烦的是,响应者无几。
卢滢支着额头在世子府犯愁,“怎么办啊,金陵尚且如此,地方上更不必说,如今已是六月,若是九月还凑不足百人可就麻烦了,那帮老匹夫定要揪着不放,这一回失败,可就很难有下次了。”
顾劼也蹙着眉,“言聿,不然去找找淳安郡主,有她为榜样,京中贵女必定效仿。”
顾劼提起肖承敏,卢滢立时扭过了头,无他,这淳安郡主肖承敏可是卢滢实打实的小青梅,卢滢十岁入金陵前,卢肖两家常有往来,小姑娘从小就爱缠着大哥哥,可惜卢滢性子直,不爱哄着金枝玉叶的小郡主,又不敢冲撞,只能四处躲,后来到金陵才好起来,谁承想这人竟也来了金陵。
知晓这段往事的许月落笑了两声,“这件事还是交给子晔去办,他一出手,准成。”
卢滢痛苦地抱住了头。
顾劼虽不知其中原委,但也乐见卢滢吃瘪,笑眯眯地抚了抚手中竹扇,“那再好不过”。
卢滢听顾劼帮腔,顿时皮笑肉不笑地抬头,“光有贵女不行吧,怎么着也得是寒门女子多些,不如顾大人去求求酬心姐姐,这事儿也准成。”
酬心姐姐四字被卢滢念的极重,讽刺意味也十足,同那些花客唤楼里女子一个腔调。
顾劼面色冷下来。
许月落抬手敲了敲石桌,“酬心不适宜出面,这件事,我想大约是不必要我们操心的,怀瑾,你这些日子盯紧罂粟那条线,言一奉命去查办已有五日,还未有结果传来,一旦他抓住匪首,遭难村民的安置还需你多费心。”
“我知道。”顾劼颔首,随后从假山离开,剩下卢滢趴在桌上盯着人的背影暗自懊丧,许月落看他的样子实在没忍住,伸手在他后颈上拍了一把。
“你呀,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嘴欠的毛病,分明心里想的是白的,嘴里就非要说成黑的,这样显不着你厉害,只会平白伤了人心,下次张嘴前同心口对对账,别让心口想一整夜都想不明白,委屈得慌。”
卢滢低着头拿脖子对人,嘴里没答话,许月落却知道他心里答应了。
柳府,女子科考制度出台的第三日,唐星沈携婚契上了柳家,柳澄明正在庭中等她,见她来,只是一笑,招手道,“来了,陪我看看这新开的扶桑,这是你,是我一位故人最钟爱的花,不知你喜不喜欢。”
星沈小步走过去,望了一眼开的正盛的花,开口道,“花是好花,但若心思只在观花的人,是什么花也就不重要了。”
柳澄明顿住,微偏眸打量了星沈片刻,眼底似有水光,“你像她,又不太像。”
星沈轻抚过扶桑娇艳的花瓣,浅叹口气,“柳大人,故人已往,不若让旧事散去吧。”
柳澄明苦笑一声,“去厅里吧,我将婚契取出来了,这便退还给你。”
星沈眼中闪过一丝歉疚,随即是更厚重的坚定,她随柳澄明踏入厅中,双手奉过柳愿思的生辰庚帖,又接过自己的,转身时,她想了想,从身上解下一小块月牙坠子,轻抚了抚,递还给了柳澄明。
“这是?”柳澄明睁大了眼,颤着手接过去,已有一行泪珠滚下来。
“柳叔叔,母亲曾同我讲过,当年她在溪边放纸鸢,遇一上京赴考的少年,替她取下了挂在树枝上的纸鸢,她瞧出那小书生囊中羞涩,又见他目明心正,恐误他前程,便将一颗从蚌腹中取得的珠子赠了他,后来那少年果然高中,还赠了她这坠子。”
“是我,是我啊,那一年,我才不过十七,头一次见那样明媚的女子,惊鸿一瞥,便情丝暗生,她曾朗言祝我高中,我便果真高中,谁料我再次寻得她,姑娘已许了人家,坠子,也就成了贺礼。”
“柳叔叔,母亲心中有愧于您,她本该将这坠子交还,可是忧我生计,望您看在昔日情分上,加以照料;如今,我将这坠子还给您,往日情分星沈铭记于心,往后若有用得到星沈之处,我必倾力相助。”
柳澄明摆摆手,“一年前愿思高热不退,金陵的大夫都瞧了一遍,甚至御医都派下来了,我当时只觉无望,谁知第二日管家从门口取得一个小木盒,盒子里装着一朵雪莲,那是你去寻来的吧。”
星沈没否认。
“坠子还了便还了吧,孩子,你要记住,你从不欠谁的,要有,也是旁人欠你的。”
星沈谢过他,转身往外走,柳澄明看着那道身影,耳边犹然是那年女子爽朗的笑言。
“多谢这位哥哥,小女子无傍身财物,只有一颗珠子,自蚌腹中取得,就此赠予小先生,图一个前途明亮的彩头。”
”借姑娘吉言。“
后来经年,他曾在梦里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的对话,若当年,他不是回一句少年羞窘的违心话,而是无畏的求娶她,结局可会不同。
他知她深意,还了坠子是想还他一个自由,可困住他的,自始至终都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