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试探退却之后,玄玉府军围而不打,只在城下叫阵,激怒守军出城,再也不轻易靠近护城河的边界。
尽管北冥缜三令五申,但连日轻胜的事实,仍不免在行伍之间滋生骄气。尤其是敌军出自鳍鳞会的传言风起,更助长了皇城内外的轻敌之势。
入夜时分,一个瘦高的御军士卒踢踩着穿了一半的草鞋,拖着哈欠,恋恋不舍地蹭出城门。他窝脖揣手,还是觉得冷风直直往衣服里灌,在同袍不耐烦的一再催促里,才上前搭把手,就近搬过来两个鹿角木,可再多他就不肯动了。
“有公主殿下的阵法护城,贼人都不敢靠近,还费这些力气干嘛?”
那年长些的同袍抬起就是一脚。
“闭上你的臭嘴。这是新太子的军令。赶紧干完赶紧回营。这鬼天气,死冷死冷的。”
小士卒看出他只嘴上骂骂咧咧,并不真的如何生气,干脆一屁股坐下来耍赖。
“新太子的军令是下给定洋军的。他们自己不出力,凭啥当大爷指挥起你我兄弟?”
“凭啥?就凭人家是新太子的亲军。就凭京王在皇城遇刺又出逃。差事办成这样,咱左将军说不起话。”
“王下御军还是王的亲军呢!要论上下尊卑,怎么轮到儿子指挥老子——哎呦!”
同袍把眼睛猛地一瞪,抬肘就给了他一记暴捶。
“你不要命,我还想要自己个儿的脑袋!”
他话音未落,正对上小士卒骤然惊骇的眼睛,不待疑惑回头查看,一排寒光冷芒齐射,贯穿喉咙之后,裹挟着鲜热血浆的箭簇,狠狠扎入另一人的胸膛。
这支静默无声的两人小队,迅速打扫战场拖走尸体,剥下铠甲武器,乔装改扮混入城中。
“口令。”
“……”
“你小子没吃饭哪!大点声!”
例巡的定洋军士不耐烦地高声催促,孰料那低着头看不清脸的“御军”哐当一声,直接栽倒地上。他身边的另一战友就立刻扑在他身上,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兄弟!你怎么了兄弟!就进城了,你可坚持住啊!”
“诶诶,老子都没挨着他根手指头,这怎么讹人呢!”
“什么讹人!要不是你们这些乡巴佬贪吃多占,还不干活,我兄弟至于冻饿至此吗!”
“你嘴巴放干净点!”
推攘之间,更多在城内夜间巡视的两支武装士卒,分别聚拢而来,双方火药味浓得一触即发。
忽然一道迅疾剑光突入,以一个极为奇诡的路数,敲打两个对峙最前方的脑壳。众人霎时持械如临大敌,却见那两个倒霉蛋只是抱着后脑勺哎哎叫痛,现场并无任何鲜血飞溅出来。
莫测剑路倾旋而回,正落进梦虬孙伸手一握。
“干啥?想造反吗!”
先前告状的小个子迅速忍痛爬起来,气势汹汹。
“龙子大人!他们违抗军令,还欺凌同袍——”
“你放屁!”把手城门的定洋军士这下也反应过来,捂着脑袋就想上去踹他一脚,被周围的同袍拦住才不得不罢休,“老子就问个口令,这痨病鬼自己倒下去,关我屁事!你——”
定洋军士的声音突然哑了一下。
他方才没有仔细看这告状的小子,这时才发现这是一张毁得严重的脸。
眉骨三道肿胀发红的瘢痕疙瘩,肉虫一般盘踞在眼角。左眼黑洞洞的一只眼眶,没有眼珠。塌陷的鼻梁从中间折断,有沟壑一般的刀疤蔓延到嘴角,形成一个伤口造就的微笑唇。
这很不寻常,王下御军的一项选拔标准,就是体貌端庄。这也是他们私下常常被定洋军嘲笑金玉其外的原因。
梦虬孙留意到他不自然的左手摆动姿势:“你的脸还有手,怎么回事?”
对方很坦然笃定地回答:“是敌人干的。”
“听你放——”
“闭嘴!”梦虬孙吼了一句定洋军,又问:“随王征外的士卒皆有封赏,你安怎还是个最低等士卒?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听了便咧嘴笑起来,这一笑,五官抖动愈发森然瘆人,在这灯火恍惚的长夜里,竟似黄泉爬回复仇的冤鬼。
“贱名脏了您的耳朵。王恩浩荡,可不是我们这些臭虫配领受的。”
“胡言乱语!你是王的军士,谁叫你妄自菲薄,颓废丧气!”梦虬孙皱眉斥道,“有你的名字才能去找军功官算账,似这等伤残等级,若真有战功该当荣休。要真是有人胆敢欺上瞒下,篡改功簿,那就该军法处置!来人,先带他俩去军医——诶你干嘛?跪什么跪,给我站起来!”
“如听说的那样,您是一个好人。”
躯体僵硬维持一个半跪没跪下去的姿势,他的重音落在一个上面,语调恭敬得近乎一种讥讽感。
但梦虬孙并不在意他什么态度。
“废话那么多!名字呢!”
“……我叫惭参。”
梦虬孙便挥挥手,道:“知了,我会再找你。要是发现你小子敢骗我,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我盼着和您再见面。”
梦虬孙走远之后,先前倒下的白发高个子才好似慢悠悠地醒来,在惭参一再叠声的告罪与道谢里,婉拒了旁人的相送,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到一个无人的巷角。
“你胆子也太大了!你根本就没得到定洋军的口令!连宗酋都骗,你不要命了!”
惭参被大力推开,踉跄了两步扶墙站稳,不急不恼地笑了笑。他眉宇间尽褪乖戾,连残缺的五官也显出几分从前的温厚。
“他猜到了,所以让你来。万一进不了城,还有机会带我跑路。”
“那你也太看起我了!鱼头三带进城里的三百定洋军都是亲随精兵,搞得不好我自己都难全身而退。宗酋当年费劲捞你出来,是让你再去找死?若没碰上那个蠢货多管闲事!”
“宗酋总想有个万全,可玄玉府拿兄弟们当柴烧,这帮狗日的烂鱼头没一个是好东西。”
惭参带着他在城里打转,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拿到火油并来到城中重兵把守的军仓所在。
顺利得不可思议,几乎荒谬。
“我以前在皇城御军里当过十年差。”
“你当过王下御军?!那、那些烂鱼头连这也敢动?”
“哈,打狗是要看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