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卯宫侧殿,俏如来从未珊瑚处获知太虚海境的现况。
他面色苍白而眼神坚毅,身姿松柏挺拔,却始终散不去似有若无的血腥气息,任谁也看得出是重伤未愈的强撑罢了。
“竟至如此。”俏如来不自觉拨过一粒琉璃念珠,以此清心安神,“龙涎口战后杳无音讯。我料想海境伤亡不轻,故而一旦寻到通道,请了榕大夫随行。路上也注意隐匿行踪。”
未珊瑚单刀直入。
“本宫明白你的来意,也十分感谢你的好意。先前梦虬孙的确有意联系你们,是本宫做主阻止的。其一,因不知你们根据地的位置,胡乱找寻怕引起魔军注意;其二,王的伤势沉重,海境内外的防御更是大意不得;这其三嘛……”
未珊瑚说着作势轻叹,没有继续解释其三的内容,转而进入结论。
“本宫知晓抗魔大局当前,可海境现状如此,能够拨出的支援实在寥寥。这一点,还请你多担待。”
她说罢,还向着俏如来敛衽一礼。
俏如来连忙附身回礼,道:“岂敢受娘娘此礼。鳞族一直活跃于抗魔前线,英勇顽强,作战勇猛,俏如来甚为钦佩。四境联盟对抗元邪皇,是为阻止九界浩劫,互通有无,一体同命,何谈担待。只希望俏如来这次所带来的丹药,能够解得鳞王伤势。”
“多谢你。”
“另外,俏如来还有一项请求。我想调阅海境之中关于龙涎口的所有记载。人世典籍历经焚书,有所缺失。俏如来希望能在海境藏书之中寻得解答。”
“嗯?”未珊瑚略一迟疑道,“此事与对抗元邪皇有关吗?”
“十万火急。也许,能够为我们解答元邪皇的真正目标,扭转当前战局。”俏如来即声答道。
未珊瑚面露遗憾之色,俏如来不由得心上一紧,追问道,“莫非娘娘有何为难?”
“倒不为难。只是你有所不知,海境藏书最完备之处,当属浪辰台内书房。可数日之前,浪辰台无故起火爆炸,至今尚未查出原因——”
“什么?”俏如来大为震惊,“那师相?”
“有赖宫人尽忠,没有大碍。可所藏书册焚毁倒塌,尽数散乱。本应命人清理,可近来多事之秋,人手紧张,就暂时没顾得上这些。是本宫失职。”
而俏如来显然无法在太虚海境耽搁太久。
此时,一直静立在俏如来身侧的榕烨忽然出声道:“你有没有书名清单?医治鳞王并非一日之功。若能出入藏书之地,我可以闲时为你寻书。”
俏如来与未珊瑚俱是一愣,二人尚未回应,便听得刚入殿中的蕴姬一声讶然。
“榕烨?!怎会是你?”
榕烨转身冷哼,面色不善地回呛:“怎会不是我?看到我来,你真失望哦。”
蕴姬不以为忤。
她越走越快,将梦虬孙越发甩远,笑容越发明亮,若非顾及未珊瑚与俏如来在眼前,几乎要抱一抱鼓气别扭的榕烨顺毛撸。
“我真欢喜才是。可海境近来不太平,我以为铁骕求衣会让你留在铁军卫更为安全。”
“如今哪里都不会安全。万里边城已失,苗军主力退至龙虎山一带驻守。”榕烨瞧出蕴姬面上微微变色,继续问,“你是担忧局势,还是苗王?”
“这并无区别。”蕴姬沉着应道。
身怀三部宝典武学,根基深厚的苍越孤鸣,是苗疆极为重要的战力之一。他的身份和武力,都对抗魔局势具有极大影响。
毋庸置疑。
可这并不是回答问题,而是回避问题。
榕烨知道,蕴姬素来善于把玩字眼,操弄文法。这种时候常常是一条滑不溜手的油鱼,让人无从捕捉真意。
唯一能够得到的,便是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信息。
而榕烨则与她完全不同。
“烛龙之力所造成的伤势很棘手。但有修儒和师尊在侧,没有性命之忧。”榕烨眸光泄出一丝无语,“倒是那个从地门回来的千雪孤鸣,一副防贼的样子,让我非常厌烦。与其在龙虎山顾人怨,不如来找你。所以——”
榕烨环视一周。
“——鳞王的状况如何了?”
“咳咳……惭愧,怠慢药神弟子,真是本宫失礼。”未珊瑚轻咳数声,扬手召唤宫人上前吩咐,“请榕姑娘前往诊治罢。”
制式宫装的垂首身影,从殿内不着注意的阴影里脱出,低声唱喏,又莲步轻移,无声而迅速地挪到榕烨的先半个身位领路。行止间裙摆微微,波澜不兴,竟似一道游影飘过宫室。
从鳞王宫的巍峨阴影之下,所分出的一道阴影,再重新融入这庞大的阴影之中。
宫人训练这无声无息的功夫,是为了服侍之余,不打扰到贵人耳目。
于是她们的确活成了宫禁之中无处不在,却又没有存在的存在。
蕴姬本也应当不会注意到这样的存在。可不知为何,她在那名年轻宫人的身上感到一种说不清楚的暮气,死气沉沉,大限将至。
圆润耳垂之后的胭脂红痣,因宫人始终低垂着头而暴漏出来,在她的视界中闪没而过,爬出一线虫痕般的不适感。
蕴姬没来由地阖眼躲了一下。再睁眼时,宫人与榕烨都已不见了。只有梦虬孙关心地探问。
“你怎样了?不舒服?”
蕴姬摇头,暂且放下这段没头尾的插曲,“我没事。”
与此同时,未珊瑚与俏如来的商议,已经进入尾声。
“狷螭狂是梦虬孙帐下裨将。既是海境龙脉,其人也颇有谋略,行止有度,曾向梦虬孙献策献计。本宫以为,该是支援的适合人选。有了这个海境对外作战任务,他的正式任命也该从速处理了。”
名义上,梦虬孙具有军中人事任免的直接权力,但是获得正式官身的流程繁琐冗长,加上各级鲛人官僚的层层设卡,尤其是狷螭狂本人的不热衷,使得这项任命形同虚设,始终没有落到实处。
因此,狷螭狂至今仍只是私人幕僚,甚至一些出行依旧受到限制,必须有右文丞的陪同。
梦虬孙讶异:“啊?怎么会突然?”
“你对狷螭狂没有信心?”未珊瑚反问道。
“我当然对他有信心!”梦虬孙想了一下又道,“养尊处优的鲛人一脉听到狷螭狂为海境打前锋,想也知道一定是爽在心里,哼。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家伙。”
“本宫以为,朝中非议,也有质疑梦虬孙你进人太锐的原因。”未珊瑚抬手示意差点跳起来的梦虬孙暂且安定,她继续解释道,“本宫自然信任你的眼光。但是狷螭狂只因一策,骤得高位,毕竟是事实。给他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积累更实在的军功在手。于他,于你,都有好处。若他总受同僚贬斥,处处掣肘,你将来想重用他的能力,也会大打折扣。本宫想,这不是你的本意。”
梦虬孙被她完全说服,不住地点头同意,“让娘娘费心了。多谢娘娘!”
未珊瑚留心到蕴姬的若有所思,点了名。
“蕴儿在想什么?是有何建议吗?尽管道来。”
“没有。”蕴姬迎上未珊瑚打量的视线,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娘娘思虑周全。”
未珊瑚忽然恍然大悟般地转向俏如来。
“瞧瞧本宫的记性。关于先前俏如来的请求,蕴儿可不就是协助此事的最佳人选吗?”
“什么?”
俏如来见蕴姬疑惑,出言解释。
“我想查找海境之中关于龙涎口的所有记载。可娘娘方才说,因浪辰台起火,内书房的藏书损毁散落,不易查找”
未珊瑚笑道:“浪辰台的文书立卷方式由蕴儿所创,内书房的藏书从前也是她作为弟子在打理的。检索书目与内容,就算是欲星移本人,也未必快得过她。”
蕴姬指尖抖了一下,胸腔之中过电般的轻微痉挛,犹如一只铁手遽然抓握了心脏。她抗拒且不安,同时又有一点迷茫,迷茫于不知道自己在抗拒和不安什么。
但是俏如来已经看出她的抗拒,虽不知原因,也不愿强人所难,于是自己主动下台阶道:“公主殿下离开多年,浪辰台又已受灾,不便查找。俏如来想,其他的书库也可——”
未珊瑚笑着打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