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我们所中之毒,噬心破的解药。唯此一颗。”撼天阙指着战兵卫手中紧攥大声说道。四周散落在地的兵士立即盯上战兵卫,目光胶着。
“竞日孤鸣的走狗!你渗透进来居心叵测,可惜被我撞破你们的勾当。你这就这样贪生怕死吗!果然,不相信你是对的!这样也好,这样才好哇!”撼天阙话音同时,刀风横扫如山岳崩塌覆压,直取战兵卫的性命而来!
令人牙酸的刃口摩擦交锋之声,气势极盛的一招格挡,从容架下撼天阙这一刀的,竟是拦在战兵卫之前的苍越孤鸣。
“你真正是糊涂了!”他将静默沉郁的战兵卫作势护在身后,对撼天阙斥道,“解药就在舅父手中,若要自己服用轻而易举。之所以与你相斗,不过是要留给你!而竞日孤鸣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派人前来。我料定这绝不是什么解药,而是夺你性命的毒药!”
“哼,既然如此,那你就服下它。证明你的推断。”撼天阙背手负刀说道。
引得一旁的叉猡高声反驳,“混账!你这不是让王子去死!”
“他自己的判断,合该他自己负责。”撼天阙进一步激将道,“或者是他身后这个人。”
“这、好!”
“好个鬼,拿来!”随云远劈手夺过药丸,却是左右手转换,向着撼天阙展开手掌向上,“你既然认为无毒,何妨一试?”
“嗯?哼!”撼天阙将头偏转一刻,却又回转,抬手示意苍越孤鸣,“你,过来!”
叉猡不免急切数步想要拦阻,但被苍狼拍拍肩头安慰,“无事,你放心。”
令人心神震悚的威压收敛而去。随云远也顺势收回,将毒药握在掌心。
此时摇摇晃晃,满面发青的奉天抱住一根粗壮的树干,猛然吐了一地暗红毒血,大声哀嚎起来,“我要死了,真正要死了!哇!该死的竞日孤鸣,本大王做鬼也不会放你爽!哇哇!”
“够了,无脑猪公别再吵了!”叉猡被奉天及其他原龙虎山匪众叫骂得越发心烦,“否则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哇!你真正是母老虎!啊!阿母啊!啊啊啊啊啊!”奉天叫到后面已然越发口齿不清,胡言乱语起来。叉猡双手死命扣在骨镖之上,却是紧锁眉头,两眼通红,脊背颤抖紧绷得像是一张下一刻就要断裂开来的弯弓,直到随云远伸手抹去她颊上水痕。
“不用你管!我没哭!我——”
“对,你没哭,是我手上沾的水。”随云远低声应和,“伊仁台怎么样?”
“……他带走了擦哈雷回族里安葬。”叉猡闷声答道。
“是吗?也好。”
“毒发身亡的人已经过半。现在整个营地人人自危,军心沦丧,若是北竞王此时进攻,真不知该怎样办!”叉猡狠声道,“你所说的外援要等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等到所有人都死光了才来看尸体吗!”
“其实,他的规矩是不看诊。”随云远道。
“什——”
“知道我的规矩,还这样做。真正是为难别人。”夜色之中,一名手持药秤中等身量的男子踏步而来,“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 ”
“天下之大,只有两人能破药神的规矩。一是岳灵休,另一个则是榕烨。”虽听得鸩罂粟说的扁鹊六不治,但见到其人此时出现在龙虎山中,随云远仍是心下一松,迎上前来。
“十年之前的冤案,逝者已矣,翻之何用?”
“既是冤案,该当平反。不为逝者,而为生者。自己心怀难以释然之恨日夜苦毒,而对方却全然一无所知,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值得的事情吗?”
鸩罂粟停顿片刻,“上一回的药费,你还没有付清。”
“另一半的名单,我已寻到下落。只是对方开出的条件,并非这一两日能够达成。但救人如救火,还请前辈预支一二。”随云远向鸩罂粟郑重一礼。
“在那之前,恐怕你已在苗疆内战之中卷得太深。罢了,算你欠我一次。”鸩罂粟随即说道,“愣着做什么,过来帮忙。”
鸩罂粟作为幽冥君的好友,更兼药理冠绝天下,有药神之名,区区改进版本的噬心破自然不在话下,不多时就为幸存至今的兵士完成解毒。
“不留下来见一见苍狼王子吗?”随云远望着鸩罂粟的背影问道。
“打赢了再见不迟。别忘记我的名单。”鸩罂粟摆手示意不必再送。
忽然之间,奉天一个滑跪扑到随云远的身后,“谁!谁推我!”他迅速爬起身来拍掉尘土,“咳咳,你,就是你,多……谢你。”
随云远回身看向奉天抓耳挠腮的模样,微一莞尔,倒也暂时把繁复思绪抛掷脑后,“奉天大王言重了,谢我什么?”
“当然是谢你请人回来解毒,救我的性命啊!什么奉天大王,太疏远太客套了,以后你就叫我的名字。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没有二话!”
“人是苍狼王子要请的,条件也要他夺回王位之后才能兑现。你若要谢,就带着这份解药,去谢苍狼王子罢了。”随云远将解药递给奉天,面色淡淡道。
奉天依言接过,挠了挠头,“是这样算的吗?”
“当然。”
然而奉天带着解药前往,却是听闻撼天阙亲率剩余的西苗联军,正要调头攻打万里边城,放魔军入关!但当奉天将这个消息告知苍越孤鸣,一众人赶往拦阻之时,却只见战兵卫鲜血淋漓的身躯轰然倒下!
“人的价值,在背叛的一瞬间便已经决定。弑父夺位,构陷亲子的狠父,颠倒黑白,横刀夺爱的恶弟,还有你!家园,我有家吗,有吗!这样的所在可以称之为家吗!”
断情绝义的最后一刀,挥落在身,伤痛在心,尽洒一地的血色,终究是回不去的曾经。
“舅父!撼天阙——”
苍越孤鸣骤然拔过战兵卫所持之刀,倾泻满腔恨怒,耗尽全体之力,皇世经天万狼啸天绝,一招便达至极,星河倒泻,气破万里,然而无谋出手,下场只是徒劳枉费!
“王子!”叉猡与奉天试图接应,却也只是一同为所余气劲再度重创!
“你到底到何时才学得教训?”撼天阙负手大步踏来,“识而善用,力量可为武学加成。不懂此理,你与野人有何两异?去!”他说着挑起昔年由太祖之刀所拆分而成的战兵卫的佩刀,“想办法精进武艺,让自己配得上这口刀。”
拖沓的双足,落步虚空,一身狂傲荡然无存。迟缓的背影,显尽苍老。
“我恨,我还恨,我还是恨哪——”
悲苦至极的怒吼无限回荡在石壁之间。而稍远一步的室门之外,随云远遇到了一个同样的意外之人。
“你为何在此?”赫蒙少使问道。
“这也是我的问题啊,赫蒙将军。王族亲卫和奉天,现在都在小王子的身边,你多少有点不合时宜罢。”
“正因此刻少主身边不缺人,而缺人监视巡防,避免东苗趁机。袭击边城,毁灭苗疆,若非战兵卫将军,这个叛逆此时已然铸成大祸!”赫蒙少使愤然不平,眼中如射风刃。
随云远仰头抱臂靠在外层石壁之上,语气冷淡疏离,“会吗?三方平衡在于铁军卫之居中不发,一旦选择便是终局。更何况西苗部族听命效力,是为求生不是求死。从始至终,求死之人仅他与战兵卫二人。”
“求死就自己抹脖子去,干甚拉这么多人垫背!弑祖灭国,这样的叛逆根本不配称谓王族!”
随云远被赫蒙少使逗乐了一瞬,起身挥手,“好问题,但王族由天生,不由人意。却也未必谁都中意做这个王族。赫蒙将军既来了,我便撤了。战兵卫身亡,撼天阙重伤,竞日孤鸣的下一步,不会太远了。”
次日之晨,叉猡来报,东苗派人送来一只木盒,说是战兵卫之遗物。
“吾王下令,此物必须要撼天阙亲收,请放行!”东苗兵士理直气壮,声如洪钟。
“无礼!你可知自己现在在谁的地盘?”叉猡说话间已持刃在手,但对方丝毫无惧。
“吾王终会一统苗疆,任尔等怎样猖狂,也不过是败亡!”
“我看你真正是找死——”
“叉猡,退下。”苍越孤鸣轻声喝止,向来人踏出数步,“你的胆识值得欣赏,倘若人人如你一般,何愁苗疆不能强盛。为这样的小任务送命就可惜了,留住性命,将来可发挥在更有用之处。留下东西,回去罢。”
“王上有旨,此物要确保交给撼天阙的手上。”
“那时,你也无命了。”苍越孤鸣道。
“敢来,便没想过回去。”
“那是否想过有人想你回去?”随云远忽然负手插声,微暗月色之下,眸底沉沉如掩深流,“竞日孤鸣不缺这一员死士,但你的亲眷好友该当如何?”
“孤血斗场之人,本就孑然一身。唯有誓死效忠苗疆而已!”
孤血斗场收罗各部族罪犯、奴隶等人,培养以命相搏的斗士,或以人相斗,或以野兽与人相斗,将死斗结果作赌,供苗疆贵族押金取乐,是血腥残酷的销金窟。但苗疆崇尚武勇,欣赏悍不畏死的强者,有极少数幸运者会在奇迹般的连胜之后,被某些贵族挑中收为死士,离开斗场。王族亲卫之中的岁无偿,正是如此。
随云远一时默然。
“你既然有此觉悟,那苍狼也只好——”
“——请你留下了!”
与苍越孤鸣话音同时,裹挟香散的白纱扬起,在东苗军士昏迷倒地的瞬间卷过木盒,稍有迟疑,但还是很快递到了苍越孤鸣手上。
木盒之内躺着一张血迹陈旧的诺字,以及一封希妲王后写给战兵卫的回信。
苍越孤鸣骤然变色,“舅父……啊、原来,竟然是这样!”他转即将盒盖重重关上,“叉猡,将人囚禁起来,不可伤害。另外,封锁消息,此事不可让撼天阙知情。”
随云远观苍越孤鸣神色沉重,也走上前来询问,“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云远,随我前往月凝湾。详细情形,路上再说。竞日孤鸣这一招非同小可。”
月凝湾中,忘今焉看过盒中之物,沉默良久,细细捋须后才道,“这次,竞日孤鸣可真正是下了狠手,幸好再撼天阙拿到之前,王子先行拦截,否则大势已定,王子复国之望渺茫啊。”
“但是苍狼丝毫不感到有幸。这样难堪的真相,让苍狼何以为幸。苗疆今日境况,可说全因此而起。说起来,撼天阙也是一位可怜人,若不是发生谋逆篡夺之事,他定能继承王位,成为一位贤明之君,不至此孤身寥落。”
随云远掩口一声轻咳掩饰讽意,“孤,莫孤于自恃。自恃,则气骄于外而善不入耳,不闻善而孤而无助,及其败,天下争从而亡之。自逞己能,所行恣纵。或许他的勇武可征略四方,但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终非长久。且他既为皇子,王座之下本就荆棘遍布,难道只靠指望他人安分守己吗?”
“姑娘何必如此严苛。”忘今焉接过话头,缓缓而道,“苍狼王子只是对撼天阙有所同情。”
“撼天阙偏狭激狂,有因父王之故,苍狼自是有所责。”
“老夫不知苍狼王子有何责任。”忘今焉道,“事发当时,苍狼王子可有在场?可能阻止?若否,责任从何而来?”
“夫子说笑了。但论是非对错……”
忘今焉的说法,令随云远也不免一笑,对苍越孤鸣道,“是非对错并非今日论题。你通晓经纶,应知小慈乃大慈之贼。”
“此言有理。苍狼王子,天下苍生与个人恩怨,孰轻孰重?”忘今焉趁势把握话题方向,曲解话意,但不等随云远做出反驳,苍越孤鸣已然顺这个话题下去。
“当是苍生为重。”
“撼天阙为私仇纵容魔祸践踏苗疆,若有此日,王子能不除他吗?”
“不能不除。”
随云远已觉出此话诱导之意昭然若揭,果然忘今焉的下一句就是——
“那王子要杀竞日孤鸣,是因苍生还是私仇?若王权再难夺回,王子是要让撼天阙胜而苍生灭,还是愿意放下私仇——”
“杀竞日孤鸣,为私仇,亦为公义!”随云远朗声打断忘今焉之言,“天书阴谋至今,死难者何以计数。仅就女暴君为使中原察觉天书这一节,就杀戮大小堪舆世家五百余口。梅香坞天书争夺之局,紫燕又何辜?藏镜人、狼主、战兵卫等人,皆是苗疆股肱,竞日孤鸣为一己之利,篡夺王权,引发内战,消耗苗疆骨血至今,你怎么不问问他,怎配为王?”
“云远……”
随云远深吸气息,略微平稳声线,目光如射直视忘今焉,“未经人苦,莫劝人善,慷他人之慨,未免轻易。”
忘今焉轻咳数声,向着苍越孤鸣稍一躬身,“抱歉。此事是老夫多言了。”
苍越孤鸣连忙扶起他,“夫子请起。”
“你不是多言而是失言。”随云远点过一句,不再追究,“还是讲正事罢。竞日孤鸣要以此打击撼天阙,但现在主动在我方,重点是,要怎样做?”
“这是撼天阙之死牌,也是王子之王牌,是留之备用还是就此毁去,全系王子一念之间。人心不狠,江山难稳哪。苍狼王子,现在该是你立下决心的时候了。”
回程路上,苍越孤鸣与随云远仍未停止此事之谈。
“那些悔,那些恨,以及不能传达的怨怒悲哀,随着时间越发沉重,一击便可毁天。这个杀手锏,我便收下了。”苍越孤鸣紧紧握住木盒边缘,却见随云远若有所思的沉默不言,“云远有异议?”
随云远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无异议。”
“那……”
“我只是在想,若我是撼天阙,宁愿受此心死,也不愿自己死了也是一个糊涂鬼。”她随即看向苍越孤鸣腰间的另一口佩刀,“我曾听闻,这口刀与血刃神罡都是分拆至太祖宝刀。”
“啊?!”
“你啊什么?这不是你家的事情吗?”随云远难忍一丝好笑之意,“祖苗王授刀,必是有王权交托之意,撼天阙却以此分给战兵卫将军,足见他对战兵卫的倚重信任,同时也足见祖苗王对他的偏宠疼爱。”
“舅父……”
“但为什么自己要断舌,不再辩解呢?俩个自以为是,只是将对方更加推向各自的深渊。其实,得臣如此,撼天阙也不算做人太过失败。男人的浪漫啊,真是难以理解。”但她随即留意到苍越孤鸣越发沉郁的脸色,立时打住不再深入,将话题重点转移出去,“说起来,梅香坞那一次对决,是我见过最有礼貌的打劫和被打劫了。俏如来还要给你倒茶,你还要说谢。知道的,是中苗双方陈兵在此争夺天书,不知道的,还以为苗疆王储前来中原友好访问。”
“呃,”苍越孤鸣闻言有一瞬的赧然,“难道梅香坞之事,你也去详细调查过了吗?”
“没有调查。是我当时就在场哦。”
“欸?可我并无任何印象……”
“那你是否还记得,紫燕被杀之时,当有人指出凶器是无影金梭,你说了什么?”
长久以来,只将复仇作为唯一动力与思考,过往记忆亦不敢轻言触碰,苍越孤鸣确实已经很久很久不让自己回想过去。突然之间被提示苗疆巨变之前的事情,记忆竟如锈蚀卡顿一般,一时难以找寻。
于是他只是摇头。
“你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兵器。”随云远言及此处倏忽一笑,眸光若水温软明媚,晃得人几乎眼花,“抱歉,我大概学得不太像。总之,那语气好像是在说,这不是我做的。又或者是,抱歉,我竟然孤陋寡闻,无法帮上你的忙。当时跟随你的,就是赫蒙少使,他简直是满脸都写着无语二字。”
“……我那时,太过天真可笑。”
“我那时,觉得这个小王储好有趣哦。”随云远仍然充满笑意的望过来,但眼底却渐现认真之色,“所以,在你阻杀笑不老却前往梅香坞完成他的任务之时,我跟上了万雪夜追击你的脚步。但是,更深刻的印象是,你在万雪夜杀招在颈时候的镇定从容。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为人主者,若是轻言妄动,便是智武超群,遇事又能发挥几分呢?”
“你这是,安慰我。”苍越孤鸣将头撇到另一边,不去看她。
“唉,”随云远故作叹息一声,“好的不信,坏话尽信。你这个坏习惯真正要改。”
所谓人生在世,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有些东西,越是想要埋藏,就越是为人发觉,就像是现在。在回到龙虎山尚未策划埋藏之处,就被撼天阙抓个现行。
“谎言!全是谎言!这是你的阴谋吗!”撼天阙死攥着木盒,却又留力不将其捏碎,进退控制之中,青筋暴起,骨节尽现,“这样错漏粗糙之计谋,我岂会上当!你想代替我,坐这个位置!你想得太美满!”撼天阙这样说着,另一只手重重砸在骨椅扶手之上。
“我不否认我存有这样的心思。但是要以此物打击你的,不是我,而是竞日孤鸣!”苍越孤鸣一声暴喝,却又低头捡起飘落在地的那一页血迹深黑近墨的诺字,再起身之眉眼已经变得沉郁,“舅父他,一直守着对你的誓言。母后与舅父,始终相信你。背叛情谊的人,其实是你!假使你能如舅父信你那般信任他,今日的悲剧不会造成。”
“你……你……”
“我对于这个木盒的记忆,异常深刻。母后将这视如性命,片刻不离。当我看到其中的东西之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了。同时我也明白为何母后见到我,都是那样的哀愁心伤,你知道为什么吗?”苍越孤鸣说着,声线已然一丝颤抖。
“为什么?”撼天阙问道。
“够了!别说了!”在苍越孤鸣身后静立的随云远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迫使其与自己对视,目光相接之中蹙眉摇头,竟有一丝恳切,“不要管他,他求死就任他死。不要说,不要说那句话。”
但苍越孤鸣缓慢却坚决地拂开阻挠,继续下去,“因为,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母后无法疼爱我,因为我的存在,只让她哀怨想起,那段无法实现的真爱!”
“希妲!”
“而舅父,”苍越孤鸣至于此处,哽咽了一下才道,“他全然知晓竞日孤鸣的计划,包括杀我在内。我是他的血亲,但他无视我的生死,只为遵守一个诺言。他们对你是这样的至情至性,你又是如何呢!你没发觉吧,舅父对你的了解之深,你在出招之前的全部习惯动作,他早就了然于心,但他从来没对你下杀手,就算是最后那一战——”
“——舅父明知你会使出虚空灭,仍然向你冲去,他不畏死,只怕你会害死自己!舅父自断舌头,是不愿也不想辩驳。他的心意已经全部写在上面了。其实你并非同你所想的那样,孤单一人。”
但是,这段真相一旦揭开,却会有另一人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月色寒风,一方林,一坛酒,一场祭祀,两道人影。
“一年了,王权尚未取回,父王与王叔的大仇未报。甚至,苗疆犹然生死存亡之刻。孩儿实在无颜面对父王,在此向父王请罪。历经颠沛流离,尝尽人情冷暖,孩儿总算有一点嘛成长,现在的苍狼,是否能让父王宽心欣慰呢?可惜孩儿醒悟得太慢,如今也只能以这坛薄酒,与父王相谈了。”
随云远立在夜月花枝之下,静谧无声,几乎与林间阴影融为一体。她听了几句,抬眼觉察月荒凉在不远之处藏身,一时倒也微露笑意,轻轻抬手示意。
“父王,做这个王,你后悔过吗?孩儿知道,你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快乐,一直汲汲追求一份没可能的认同。父王,孩儿仍然深爱你,但是……这段恩怨纠结的情仇,造就了你、母后、撼天阙、舅父、我,这五段的悲哀,而今,终于走向了尽头。当年的关系者,也只剩下我与撼天阙。也许我无法代父王对撼天阙做出补偿。我所能做的,只有对他好这一点。过去的恩怨,就让它过去罢。”
“……”
“谁!云远?”
“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随云远的片刻走神,泄露气息,于是干脆走了出来,“前段时间一直在忙,都误了你的定期请脉。你现在可以检查吗?”
然而苍越孤鸣却反而催促她坐下,“没事。倒是你,云远,你的脸色真差。是病了吗?”
“我?”随云远愕然摸上自己的心口,颇有些难以置信,“我最近都没再复发,应该还好罢。”
“不行,这里风太大。”苍越孤鸣说着起身,却回见随云远丝毫未动,“还是,你有话想说?”
“抱歉,我不是有意听的。”
“我说了没事。”
“我是有一点疑惑。你若不想答,那就不答。”
“你讲。”
“你代父补偿撼天阙,谁补偿你?”
昏暝月色映入深潭一般的眼底,明明灭灭,阴翳覆镀在眉间,耳畔唯有风声飒飒,她像是看向苍越孤鸣,又像是对着遥远的虚空发问。在这样近的咫尺之距,苍越孤鸣才第一次留意到,随云远的五官其实并不似中原人,但也不类苗疆。薄透莹玉的细腻肌理缺乏血色,却在眼角鬓底隐约得见细碎鳞光一般的闪烁,仿佛某种不常见,至少是他没见过的妆扮。
他忽感这样盯住太过失礼,但回过神来定睛观视,随云远仍兀自沉湎某种久远的情思之中,并无在意他之回答,此刻垂首的侧影,未移分毫,几如一尊冷冰冰,无生息的玉石雕像。
“云远。云远?”苍越孤鸣略一高声唤她。
“是,我在。”随云远猛地惊醒,再迎视过来的目光已恢复如前,温澄如水,“何事?”竟像是不记得方才的问话一般。
苍越孤鸣暂压下心中惊疑,只是如寻常一般,“回去罢。”
石室之内,一豆灯火昏昏,随云远坐在苍越孤鸣身边不远更定脉案,一边轻轻吹干新方子的墨迹,收折在旁,另一手撑在榻沿,并不回头地嘱咐病患。
“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今晚不会再生噩梦。你安心困罢。”
但压住随云远直裾衣缘的手掌分毫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