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兰榭的东西自比不上咱们院子里的,毕竟老爷的宠爱摆在这儿呢。不过姑娘,咱们方才进了知兰榭还对大姑娘一顿奚落,眼下又劳她打络子,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能带去女红节的络子自不能随意打去,要不然就是院子里的小女使也能替主子干得,不必劳动大姑娘了。
与平日里用的不同,除了巧思,还要做得万分精细,一点差错都不能有,非几年的闺秀手艺浸润不能成。而节宴迫近,大姑娘要做两个,恐又要点灯熬油了。
“有什么要紧?你没见她穷成什么样子吗,实在不成的,送一两个金银首饰过去,”蒋弦微抬了抬下颌,奚笑着慢声,“算咱们赏她。”
她身旁的小丫鬟神色有些犹疑,轻声:“姑娘,咱们下次还是……”
话还未说完,就已被人截断,蒋弦微凌厉一眼望过来,拧眉道:“你怕什么?”
“你没瞧见她那副软弱样子吗?想拒绝我,她敢吗?”
蒋弦微很肯定。
在这府中她若是闹了不愉快,没有一个人会为蒋弦知撑腰。
若说可怜,也只能算命不好。
“你到底是我院中的奴才,胆子大些,别一天懦弱得像条狗似的,给我丢人现眼。”蒋弦微一眼瞥过去,斥了一句。
站在她身后的小丫鬟一惊,连忙将头一低,应了:“是,奴婢省得。”
*
“姑娘怎么就答应三姑娘了?”锦菱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连声道,“姑娘本就有眼疾,每年的女红节,打自己的络子还不够,如今还要替三姑娘打,没得再熬坏了眼睛!”
“姑娘就是太好性了,明明她说话那样难听,还事事都由着她!同样是嫡女出身,凭甚她这样欺负人?好大的活计,说扔给咱们就扔给咱们了!姑娘又不是她院里的下人,何至让她使唤来使唤去的!夫人现在卧病不管事,这事就是说到赵姨娘身前,也是咱们占理,她自己同二姑娘闹僵了,赵姨娘定是向着咱们,我这就去——”
眼见着人就要跑出院子,蒋弦知将茶盏一搁。
“回来。”
锦菱一脸委屈,还要再辩:“姑娘!”
“求人向来不足自救。这些时日教予人的道理,你还没有明白吗?”
层云湮没在天际,槐树荫下,天光并不灼眼。
初春的风吹得淡薄,玉色纬纱轻动,像静水上泛起的波。
锦菱一愣,想着她这话里的意味,竟有些回不过神。
“姑娘心中有主意?”片刻后,她试探着问。
蒋弦知未答,只道:“打络子的线不够了,咱们出府选一选。”
锦菱不再多问,低声应了:“是。”
京中线铺不少。
店内皆是流光溢彩的各色丝线,在光下铺陈开来,灼目耀眼。
可今日不知是女红节将至还是怎么,接连走了几家,都没有蒋弦知想要的凤凰羽线。
锦菱见她执意,忙道:“姑娘想要什么样的线,只告诉我去寻就是,何必姑娘也亲自跟着跑一趟?”
蒋弦知摇摇头。
她要打的络子,并不能用寻常的凤凰羽线。
她必须要亲自过目才行。
“那……”锦菱有些犯难,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对蒋弦知道,“姑娘,北街倒是新开了一家线庄,里面卖的都是各式名贵的羽线,只是听说掌柜的脾气稍有古怪,时常白日不开门,只有黄昏才开张……”
北街。
无端的。
蒋弦知忽然想起,香云楼也地处北街。
不过这个时候,他多半在顶楼厮混,大约也不会那样凑巧。
“去一趟。”她温声道。
马车周转来回,小半个时辰过后,终于进了北街中央。
北街是京中最繁华的街道,四下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地界斐然,赁金自然也不菲,街上高楼层阁,皆是名贵上流之态。
不远处的香云楼,阁上六朝金粉,轰然的热闹下,骄奢淫逸百态四露。
蒋弦知无心在这里停留太久,只匆匆朝那线庄走去。
庄中本无人,半晌才见掌柜从后室打帘而出。
那掌柜着一身素衣,敞衣云袖,温和平宁,宽袍舒带下流露的是清举爽朗的文人骨,落拓而立。
也并未如传言中那般古怪,待人接物皆和气得很。
瞧见蒋弦知选中的那一支羽线,他瞧过来的目光稍稍惊异了些。
“姑娘想要多少?”
“大约要十六支。”
沈净神色微顿,似是将眼前人细细打量了一番,偏偏对面戴着帷帽,只得以窥见不俗的轮廓。
“雀羽需要过水,姑娘要这样多,少说也要三个时辰之后才好。不如姑娘留下贵府家门,待到三个时辰后,我遣人给您送过去。”
蒋弦知应了:“也好。”
线庄是敞着门的,外间天色渐暗,裹挟着寒意的冷风吹进门扉。
锦菱忙道:“姑娘出门出得急,就穿了件单衣,还是快回马车上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就好。”
蒋弦知点了头,欲折身往回。
沈净含笑对锦菱道:“稍等片刻,贵府姑娘要的数量太多,容在下先去查对一下,没得耽误了贵人的事。”
“相烦了。”
沈净掀帘钻回内室。
刚要翻找,却瞧见案旁那人还形神恣肆地倚在太师椅上。
牙根犯痒,他忍不住挑眉:“任二爷,祖宗,您老人家是没别的事可做了吗?是不是纪管事把你那香云楼管得太好了,才让你日日歇在我这混清闲?你身上这戾气都妨我这线庄一天了,现下好容易来了个大生意,可千万别再给我碍走了。”
“你门可罗雀是你自己的命,关老子什么事?”
“……”
沈净懒得跟他计较,绕过他去寻羽线。
任诩瞧见他轻手轻脚地打开内柜,狭目一瞥,冷笑:“防我跟防贼似的。”
沈净正色:“我开集珍阁,您顺走了一件桃莲雕花玉屏、三个凤海南珠、五座仙台散花、百数件金玉珍奇;我开芙蕖坊,您顺走二十匹一年才出一次的织花云缎,三十匹宫中贵人才用得上的天青烟罗,现下我终于沦落到开线庄了,不防着您,我下一步只能开粥棚了。”
任诩摸了下鼻尖。
“有这么多吗。”
沈净无声冷笑,继续翻找着。
片刻后,他朝外高声:“小丫头,我庄里的羽线还差几支,一会儿得去阁上取,你们若信得过我也不必等了,我一会儿派人送到蒋家就是——”
一直懒散着的人忽然抬眉,凝着沈净问:“蒋家?”
“怎么了?”
外间流云游走,漆暗的薄光错落地打在他的侧颜轮廓上。
任诩抬手触了下额心,薄唇露出些不明所以的笑。
“外间那个,是蒋家的丫鬟?”
沈净察觉出他语气的不寻常,从屏风后探出头。
他盯着任诩,拧眉。
“你认识?”
*
见蒋弦知在门口驻足,锦菱也随了过去。
“姑娘怎么还看着,这家线庄真就有这样神?”她女红不精,只瞧得出这家卖的羽线与旁的地方不同,多是些稀奇古怪的材质,却看不大出名堂。
“这是缎捻金丝。”指着玉屏上供着的那一段细小的金线,蒋弦知轻声。
锦菱微惊,神色顿肃。
就算再无知的人,也听过缎捻金丝的大名。
传闻中,此丝半两值千金,是世上最名贵的一种,连宫中也是不会肆意用起,只有圣上及中宫得用。
这间线庄……竟会有这样名贵的东西?
锦菱瞧了一会儿愣是瞧不出什么名堂,见蒋弦知看得认真,也没有再催,只折身朝门外走去,欲给她从马车上拿出手炉抱着。
蒋弦知独身立着,端详得仔细。
只是她透过纬纱去看那些丝线终究有些不便,见掌柜还未归,她指尖翻动,轻掀开眼前的纬纱。
就是得见天光的这一瞬,她忽然自角落里瞧见一抹浅青的衣角。
穿过雕花玉屏的黄昏碎光折出暖意。
室中灯燃,熟悉的纹路映入眼帘。
她微怔。
心口仓皇地跳了一下。
自己现下——
几乎没有思考,蒋弦知乍然回身。
她身上的素色月白间色裙,被烛火映亮了一半。
攫着那点跃动的白,任诩迈出几步,而后懒散地向墙上一靠。
这个人的存在,向来肆意跋扈,让人忽略不得。
蒋弦知如芒在背,慌乱间拂动帘下银铃。
被她撞开的银铃轻声作响,音色碎乱中,听得他声线清晰。
舒朗淡漠的语气,将室中暗光敛尽。
“蒋府的小丫鬟?”他抬目轻笑,眼下的痣融在昏色中。
“你跑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