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青本来是可以逃走的,她身怀绝世武艺,真要逃走,谁也追不上、找不到了,可她在这个世上,却并非只有独自一人。
“娘啊!娘!你真是白辛苦!白受罪!白白生了我这个女儿!既然注定要失去这个孩子,你当初何必要把她生下来!你为她担惊受怕,你为她牵肠挂肚,你为她白费心思,你白白地抚养这个孩子长大,没给你尽一次的孝,就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娘啊,忘了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吧!别为我伤心流泪啊!”
她嘴里涌出黑色的血来。
她咽气的那一刻,赵婉柔在侯府中忽然大叫一声,眼里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来:
“苍天!苍天!你要让我生下她来,难道是要我看着她被别人杀死的吗?”
“苍天,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什么样穷凶极恶的暴君才会下这样灭绝人性的命令?如果他们没有遭到惩罚,如果皇室不曾断子绝孙,那这个世上就称不上是有报应的了!”
她发了疯地诅咒着,直到被侯府的人打昏过去。
醒过来的赵婉柔没再发疯,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却也是性情大变。
白日里,她安安分分,没再失态,夜里众人安然闭目酣然入梦,她躺在床上,夜夜辗转失眠,睁眼直至天明。
憎恨是软弱者的行为,因为他们除了憎恨毫无办法,但至少他们还能诅咒。
众人都说:宣平侯夫人疯了。
疯吧,疯吧,这个世界早就疯了,再疯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世界光怪陆离,瞬息万状,宁静而喧嚣,天地时刻旋转着,模糊而混沌。
不知过了多少年,直到新任宣平侯夫人、她的儿媳找上了她。
“娘!”妇人拉着儿子跪在地上:“娘,看在您长孙的面子上,侯爷要赶我们母子出去,您救救我们吧,求求您了,娘!”
赵婉柔听她喊娘,听她求救,神智忽然清醒了几分,问道:“什么?”
李乔木是个孝子,向来极尊敬母亲,听到下人说母亲说要见自己,不管是真是假,径直奔去母亲的院子里。
到了院子里,除了母亲,他还看见了自己的正妻和儿子,不由得皱了眉头,十分不满。
这些年来大乾国力蒸蒸日上,越发繁荣昌盛,前两年,大乾终于除了占据南边的魏国,南北一统。
那魏帝与妖后在城破之后自尽死了,生下来的小女儿却是美貌动人,沦入奴籍,李乔木自见了她一面,便被她迷住了,花了大笔银钱将她赎买回来,不过是多在她房中多待了几晚,没想到妻子竟妒忌如此,这样就坐不住了,还惊动了母亲。
李乔木在赵婉柔面前伏低做小,为自己陈情:“我只是一时情迷,这不孝媳妇竟惊动了您老人家,真是……!唉!”
赵婉柔坐在大堂上面,闻言道:“是什么样的人,竟让你们夫妻这样闹起来。”
李乔木道:“娘亲既然好奇,该让您见见她的。”说罢,叫人喊陈氏过来。
陈氏名叫环环,眉目标致,身姿窈窕,明眸皓齿,有倾城美貌,可以想见,她的母亲究竟为何能以平民之身登上魏国皇后之位。
赵婉柔盯着陈环环的面容,久久沉默,良久,方才问道:“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陈环环低了头,跪在地上:“婢妾母亲姓何,名婵娟。”
赵婉柔指尖一颤。
是啊,昔日赵婉柔的母亲,镇北侯夫人便是姓何啊。
至于婵娟、婵娟。
昔日大礼朝的镇北侯为自己的第七个女儿取名赵婉娩。
然而,七小姐却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婉娩者,仪容柔顺也。我不要温柔顺从,我要当天上的月亮,皓月当空,让所有人都仰望我。”
她为自己改了名字,叫婵娟。
只是,还没有等她向谁正式说起这件事,父兄便已经赶往边关,接连不断地战死,之后母亲带着她们两人逃亡,想说的话,永远也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赵婉柔那时候已是出落得极美了,十六岁年华正好,侯夫人常年养尊处优,也是一位美貌妇人,赵婉娩固然聪慧,却到底年幼,谈不上帮什么忙,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四处流浪,时刻担惊受怕。
后来侯夫人改嫁,那家是当地大姓,族中子孙繁茂,家里有五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便是在这乱世之中过得也不算差。
侯夫人改嫁过门,赵婉柔也默认了要嫁给那家的三儿子,赵婉娩因为年纪尚小,倒是被他们当成自家女儿养着。
然而赵婉柔在成婚之前,有强人见了她的容颜,将她强行掳去,高价卖入青楼。
赵婉柔在青楼之中过了两年,方才遇到了彼时的宣平侯李耀,李耀认出了她,替她赎身与她成婚。
而那个时候,侯夫人再嫁的夫家家乡遭灾,又有乱兵四处肆虐,乡人不得已四散逃亡。
侯夫人的后夫、赵婉娩的继父貂某也带着一家子往南而逃,在一处相对平静安稳的地方住了下来,开了一家客栈做营生。
那世道生意不好做,客栈收入惨淡,貂某时常会偷盗客人的钱物获利,来补贴家用。
有次客栈来了一群出手阔绰的客人,为首的那位是有名的大富商,长得肥头大耳,带了好几大箱的金银珠宝在身边。
貂氏心生贪意,夜里去偷,被抓了个正着,那富商并不是好相与的,下令就打,不仅如此,还要派人报官将他绞死为止。
危急关头,赵婉娩出来给人说情,那富商见她美貌,改了口:只要貂家同意将赵婉娩嫁给他,那貂某就是他的岳父,他不仅会既往不咎,甚至这几箱珠宝也可以作为纳妾的聘礼。
貂某那时已被打得半死不活,只能将继女许嫁。
赵婉娩与何夫人虽不愿意,然而,貂某是赵婉娩的继父,又对她有着几年的养育之恩,在孝道与恩义的逼迫之下,赵婉娩只能牺牲自己的婚姻来救下养父的性命。
又过了几年,富商因病去世,赵婉娩没有孩子,那家中的大房和儿子早就看她不顺眼,一朝得势,急忙打发人将她嫁了出去。
这次她嫁的人姓陈,是个私盐贩子,心狠手辣,胆大心细,杀人放火勾当样样干遍,后来起兵揭竿,做了魏国的皇帝。
赵婉娩陪着对方自微末而起,为他出谋划策,与他同甘共苦、患难与共,终于从对方的妾室当上了皇后之位。
然而,魏帝在当上皇帝之后疑心大增,对赵婉娩屡屡插手朝政的行为极为不满,对她的心计谋算心怀忌惮。
他开始宠幸其他妃嫔,扶持自己非皇后所出的皇子,打压太子。
然而,在北面的大乾尚氏的步步紧逼中,他又不得不承认:他的皇后的政治手腕远远比他高明,智慧、胆略、心计、谋算也远胜于他,想要保住皇位,皇后就不能倒下。
于是,在众人眼里,魏国皇帝最宠爱最重视最迷恋的女子就是何皇后。
在大乾皇帝御驾亲征,魏军节节败退之后,何皇后的风评也直线下降,妖媚惑主、败坏朝纲、一代妖后、红颜祸水。
在魏国灭亡之后,这种说法更是愈演愈烈,甚至当年伊糜进犯中原,都有人说是那异族听说了妖后美名而来。
还有人说:当年大礼国未亡之际,魏王与镇北侯结盟,相约共守杨柳关,彼时何后尚为魏王宠妾,镇北侯部下将她抢去,魏王一怒之下撕毁盟约,率部撤离杨柳关,以致杨柳关被破,异族进犯。
这一段‘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遍传四方,祸水红颜,人人皆恨。
赵婉柔这些年虽时常神志模糊,却也都有所耳闻,可想而知,这些传言的流传究竟有多么凶猛。
可她万万不曾想到,那个传言中的一代妖后、祸水红颜,竟然会是她的亲妹妹——要知道,杨柳关被攻破之前,她的妹妹才九岁啊。
她忍不住想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啊——
她厌倦地摸着前额。
良久,她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看向陈环环,神情怜爱:
“你是妹妹的女儿,就是我的外甥女了。我可怜的孩子,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有什么……是我这个姨母可以帮你的呢?”
侯夫人肃了脸,暗暗叫苦。
怎么就这样倒霉,明明是要婆婆给自己撑腰的,却给自己招来个表小姐,侯爷本就宠她,要是这小妾张口就要扶正做大老婆,亲娘开口,哪有不顺驴下坡的理,如今自己可怎么下台?
殊不知李乔木也是左右为难,暗自生悔,没想到心爱的宠妾竟是自己亲表妹,难怪自己会对她一见如故,心生亲近。
可此女却是魏帝之女,若要光明正大的扶正,恐怕不好跟外人交代,麻烦也多——可阿娘许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跪在地上的陈环环看着两夫妇纠结苦恼,低了头,厌倦而嘲弄地笑了一下。
她朝着赵婉柔跪拜、磕头:“姨母,甥女此生不幸家国俱亡,如今身入奴籍为人姬妾,苟且偷生于世,死亦羞见泉下父母。
如今万幸得遇姨母,断不敢得寸进尺,若姨母肯开恩放甥女自由之身,甥女只愿从此青灯古佛,避世修行,再不涉红尘,求姨母成全。”
“哦?自由……”赵婉柔呆愣半晌,神情恍惚:“好,我放你自由。”
“——至于出家、出家……”她轻缓地说着话,眼眸幽幽,含着梦幻般的飘忽:“我大概记得,凌云观、凌云观是京中最好的女道观……你去那里,怎么样?”
侯夫人心底长松了一口气,在一旁搭话道:“娘记得不错。凌云观确实是京中最好的女观,观中的道姑个个名声既好,心又虔敬,道行又高,是极清静的所在。若是表小姐一意要去修行,此处是绝挑不出错的,侯府也一定替表姑娘打点周到,绝不要表姑娘烦恼。”
李乔木倒是颇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陈环环。
陈环环掩面而泣,并不看他:“多谢姨母!多谢表哥表嫂!”
*
最终,李乔木还是按照母亲的意思,除了陈环环身上奴籍放她自由,之后又使了计将她送到了凌云观内。
陈环环在观中出了家,取名忘尘。
许多年后,她当上了观中的观主。
继任仪式上,她那向来甚少出面的师叔也一同现身。
“师叔很像一个人。”
师叔脸上常年戴着面具,单手持剑,言语冰冷:“是吗?”
“虽然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她的温柔、善良与慈悲令我永世难忘。”
“可是那么好的人,却并没有得到一个很好的结局,反而因为过度的悲伤和思念郁郁而终。”忘尘低下眼眸,神情幽幽:“这世间,到底为什么会这么让人痛苦?”
师叔冷冷一笑。
两人的目光一同抬起,望向那千山万壑,望向那城池宫阙。
“昔日大乾太.祖驾崩,以四十六妃陪葬帝陵,其中所殉,宫女有十数人,诸王以此成例,死后多以妃妾殉葬”。*
“如今当今病重,龙驭上宾之时,又要殉多少人才够呢。”
太祖崩,宫人多从死者。■■朝、■■朝,相继优恤,父兄皆以官,皆世袭,人谓之‘朝天女户’。历■祖、■宗、■宗皆然。——《乾史·后妃列传》*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