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永泰朝,中宫皇后宋氏讳月,生五女二子。
长公主尚温、二公主尚良,三公主尚恭,四公主尚俭,五公主尚让,封福康、福乐、福宁、福平、福安。
大皇子尚仁,封太子,二皇子尚义,封德王。
公主有五福五德,皇子具仁义双全,世人皆羡皇后多福多子,寿德无量。
【福康公主】
尚温是永泰帝与宋皇后的嫡长女,众位公主皇子的长姐,性情从来温柔体贴,孝顺知礼,极受众人尊敬喜爱。
她与钦国公世子白锦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之间情投意合,长大之后,二人奉旨成婚。
然而自成婚之后,白锦性情大变,说话忽冷忽热,夹枪带棒。
方才新婚,就遭了如此冷待,尚温委屈得暗暗哭了几次,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去问驸马,他又是揣着一张脸,恶声恶气,极生气极不高兴的样子,怎么也不肯把话明白说出来。
公主身边伺候的受不了他对公主如此冷待,都说要去向皇帝和皇后告状。
尚温既怕驸马遭了父母的针对,又不愿让父皇母后忧心,将人拦了下来,一心要自己解开驸马的心事。
可是她却也实在想不到自己究竟是哪里做了不对,惹了对方这样生气,只得小心翼翼赔着不是,堂堂公主之尊,时常亲自下厨,为夫君洗手作羹汤。
如此温柔小意,白驸马也渐渐回心转意,夫妻重归于好,你恩我爱。
直到有一日,尚温身体不适,太医为公主诊脉,忽而脸色大变,反复诊了脉,手指惊得乱颤,一脸失措。
尚温诧异地看着对方:“太医,我身子怎样了?”
太医颤抖着跪下,“臣学艺不精,请公主再宣其他御医为公主诊脉。”
尚温心神不安,点了头吩咐婢女再去宣召御医前来。
几位御医应召而来,一一替公主诊过,一个个皆是神色惶然,面面相觑,不敢断然开口。
尚温蹙了眉,问道:“我身子究竟如何,几位太医为何不直言相告?”
“请公主息怒……”众太医一同跪倒在地上,惶然答道:“公主身上实则是……染了那……花柳之症
。”
尚温面上茫然,她是帝后的爱女,公主之尊,素来温良贞静,何曾懂得这等腌臜之事。
倒是公主身旁伺候的掌事姑姑,已是知人事的,闻之面色大变。
只因这花柳之症,乃是男子流连花街柳巷,眠花宿柳,与娼.妓有染后常有的症状。
——但怎么可能呢?
“驸马,你我自幼相识相知,同心同意,曾经互相许过誓言,一生一世一双人,绝无二心,如今我未曾背盟,而你,为何成了负心之人?”
尚温秘密请太医替白锦诊过,得到的结果令她大受打击,悲痛欲绝。
刚一归府便被她质问的白锦却是面容坦荡,并无心虚,诧异道:“此话从何说起?”
尚温心中一提,升起几分期望,将真相一一道来。
岂料话刚说完,她的脸上便挨了重重一巴掌,“啪——”
“荡.妇!你果然背叛了我。”他几乎暴跳如雷,眼神厌恨地看着她。
尚温吃痛地捂着脸:“锦哥,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哈哈?好一个不知道,你自个不自爱也就罢了,还将这脏.病沾到了我身上来,还有什么好说的?”白锦脸色铁青,语气深恶痛绝。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没有!”尚温眼中含泪,委屈道。
“没有?”白锦冷冷地道:“你我大婚之夜,你明明方才出阁,为什么没有落红?”
尚温脸色蓦地惨白:“你怀疑我,怀疑我……不贞?”
白锦笃定地说道:“你没有落红。”
尚温眼里泪水直落:“锦哥,除了你之外,我从未和别的男人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什么落红,我不知道,也不懂……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和你大婚那一夜……是我第一次……一直以来,从来只有你一人……你信我。”
白锦嘲讽道:“何必自欺欺人?你做的这些,难道不是早已有过榜样的吗?你就算做了、承认了,对你又有什么妨碍呢?而你偏偏还要来和我搅和,欺骗我,和我成婚,做我的妻子,尚温,你不觉得你太贪心了吗?”
“我不是!我没有!”尚温噙着泪,摇着头,不住地否认,解释道:“二妹她也是有原因的……”
“我本以为,你只是一时糊涂。”白锦缓缓地说道:“前些日子,你那般伏低做小,我到底还是原谅了你——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花、柳、病,哈哈哈,你究竟和什么样的玩意厮混才沾上的病?又到底和几个男人上过床?!”
‘啪——’白锦的脸上挨了一记耳光。
尚温伸手捂了脸,崩溃哭泣:“白锦,你无耻!”
“我这么比得上尚温公主你,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白锦冷冷地嘲讽道。
*
从来女子初次皆有落红,这本是世间女子清白的直接证明,然而在一些记载中,也有女子幼时因为过于剧烈的运动与姿势于不经意间落了红,此事虽说少见,却并非没有。
何况,尚温作为嫡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人随随便便就有上百人,她若是当真与人有何等往来,便是她喝醉了不记得了,她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
既然尚温这边没有问题,那这问题也势必是出在白锦身上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终于有一日,白锦身边伺候的人在重金的引.诱之下,吐露了白锦的秘密。
白锦有‘洁癖’。
大婚之夜,妻子却没有落红,此事一直令他耿耿于怀,无法释然。
然而,尚温乃是皇室的公主,不是他说介意便可以随意和离的;况且,让旁人知道自己的妻子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这件事,他也难以坦然开口。
他纠结,烦闷,无计可施,借酒消愁。
直到有一次,他与朋友饮酒。
他们为他准备了一个‘礼物’:
贞洁,干净,有落红。
……从那之后,他身边的人便多了一项任务:替世子找女人。
白锦并不重色.欲,那些女人可以不够美,但她必须得‘干净’,而不管那些女人有多美,他都绝不享用第二回,因为他怕‘脏’,怕她们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别人碰过。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和尚温一同得了花柳病,他自然不会觉得是自己这里出的问题。
尚温看着被她找上门的白锦那理直气壮的模样,只觉得阵阵恶心直涌喉头。
“你真让我恶心,你真让我恶心。”她喃喃道。
“如果不是你率先背叛了我,我本来是绝不会去找别的女人的。”白锦说道:“如果不是还爱着你,我怎么可能会又原谅你一次,可是,你终究还是辜负了我。”
“别再说了,我们和离吧,”尚温万念俱灰说道:“究竟是谁的错,终有一日,老天会让一切真相大白的。”
*
“究竟是为什么?”
尚温失魂落魄地开口,百思不得其解:“如果驸马……白锦没有碰那些女人第二次,我为什么会染上这个病?”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呀,长姐。”
少女娇颜如花,笑生百媚,鬓插珠翠,彩袖华衫,从容而骄傲在无数宫娥彩女的簇拥下姗姗走了进来。
福乐公主尚良,笑容甜蜜地倚坐在尚温的身旁,娇媚百端:
“前面是头一回,可不代表后面也是头一回呀。”
“白锦要求既高,要做女人的第一个男人,睡却只睡那么一次,之后便弃之不管。肯让他如此糟.蹋却不要他负责的,必然不是良家女。而娼户人家开门做生意,自然是一切向钱看,风月欢场里的门道,可多着呢!”
她虚掩着嘴,扑哧扑哧地笑:“在娼馆里找‘干净的女人’,真是笑死人了。”
万花丛中过,哪能片叶不沾身?
呆茅坑里久了身上还会沾上臭味呢。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底下的根到底还扎在淤泥里呢,分也分不开。
尚温恍然若悟,许久,长叹一声。
“长姐,你既然已经与白锦和离,便不要记挂他了,该安心看病才是。”尚良笑着说道。
说到此处,尚温面色骤然通红,羞惭忸怩至极:“我……我做不到……”
当今世上技艺多是传男不传女,医家之术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毕竟有那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这妇人身上的疾病,总是不好意思请男医来看,若是下面那位置有病症,是万万不能叫外男看见的,这也决定了必须得有女医。
然而,肯教授女子学医的医者本就少见,能有条件学医,并且学得精、学得深、学得好的女医,本就屈指可数。
妇人一旦有了这病,从来就讳忌良多,讳莫如深,难以启齿,治病本就讲究见多识广,连瞧也不好意思让大夫瞧上一眼,懂这病情的医者也实在挑不出几个,更莫提如何治了。
如今,皇宫中的御医房里固然有女医,但毕竟还是男医居多。
女医替长公主看诊后,束手无策,这病便不可避免地要让男医来看。
可尚温向来恪守礼数,熟读女戒,若只单单面诊、切脉,自然无妨,然而之后的‘看诊’,对她而言,却是绝难容忍。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公主尚良抬手欣赏着自己手上漂亮的护甲,不以为然道:“长姐若受不了他们看过你那处,待他们替你看好病,便将他们的眼睛全弄瞎掉好了。”
尚温被她的话吓了一跳,“阿良,你为什么会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残忍?”
尚良轻轻笑着,那种甜蜜而残忍的意味浮现在她那骄傲而美丽的面庞上: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人生苦短,百年倏忽,男人或是女人,到头来也不过都是一抔黄土而已,有什么分别?”
“长姐,你是公主。他们若是治不好你,那就做好给你陪葬的准备吧。”
尚温浑身一震。
前朝的同昌公主因病而亡,她的父皇将为公主医治的数位医官尽皆斩首,收捕亲族三百人下狱,皆以族诛,残忍得令人发指。*
——尚温同样也是皇室的公主,又备受父皇宠爱,若是尚温因病去世,父皇心痛之下,难保昔日同昌公主之事不会再度上演。
“不会的。”尚温低声说道:“……就算我真的治不好,死了,我也绝不会让父皇为我妄造杀戮。”
尚良娇媚一笑,甜蜜蜜地笑了起来,柔声道:“那些太医啊,还是太过安逸了,一个个的都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家里人的脑袋也太碍事,咱们皇室的事,也是他们能够敷衍糊弄的吗?他们爱同我开玩笑,那本公主也不介意和他们开一开玩笑。”
此番话后,御医房的太医们迅速有了对策。
看诊前,长公主事先饮下安神药,躺在床上昏睡过去,特制的屏风移动,遮住脸和上半身,男医与女医联合看诊,一群宫女在一旁守着,人人心如止水,没有半点旖旎。
身家性命之下,礼教大防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尚温若非是皇室公主,绝无可能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之后还不受一丝非议。
更多的女子,得了这样难以启齿的病症,只能在沉默中默默地消亡,便有不顾自己名声一心求医的,也竟然无处可求。
……到最后,尚温终究比白锦多活了几年。
【福康公主尚温,永泰帝嫡长公主,下嫁钦国公世子白锦,初洞房,无落红,驸马不悦,迷于娼,遂有疾,公主亦染病。
公主性聪颖,久病遂医,精于妇科,勤求古训,博采众方,著有《尚氏妇人科》。尝召诸妇授以医术,详述病因治法,愈人无数,广为传颂。*
后,公主以病薨,享年三十一岁。——《乾史·公主列传》】
*
【福乐公主】
福乐公主娇纵。
作为帝后的第二女,尚良备受宠爱娇惯,向来眼高于顶,任性妄为。
十五岁那年,宫中选了一批贤才来为皇子公主教书,其中有位青年,文才既好,貌亦惊人,是少见的美男子。
尚良对他一见倾心,百般追求,一来二去,两人竟是有了首尾,珠胎暗结。
此事乃是当朝皇室的一桩丑闻:福乐公主尚未出阁,而那男子已有原配。
皇帝下旨令那男子与原配和离,之后下旨赐婚,婚后第七月,福乐公主诞下一子。
虽然福乐公主未婚先孕之事历来为知情人所诟病,然而她毕竟是帝后的爱女,惯擅甜言蜜语,撒娇卖痴,反得帝后加倍惜爱,宠渥尤深。
屡赐珍玩、赏赐园林、加封食邑、修筑行宫,靡费巨资建公主府第……
公主出嫁时,皇后赐予群臣绢帛数十万,以万骑仪仗、内府音乐护送,皇帝临御承天门,大赦天下,赏赐民众宴饮三天,内外官员普赐勋爵,缘礼官属兼赐官阶与爵号。
公主的长子,出生即授职太常卿,封为国公,享受实封五百户。方一满月,帝后临其家,并大赦天下。*
有一次公主生病,皇帝下令减免赋税一年为公主祈福。
……
作为帝后的爱女,尚良理所当然的心高气傲。
她性情喜新厌旧,婚后不久便养起了男宠与面首,日日与情人们寻欢作乐、调情弄爱。
驸马家世不显,一向装聋作哑、忍气吞声,后来驸马早逝,他的远房表弟便成了尚良的第二任驸马。
此人姓青,名松,出自渔林青氏,家中世代为官,书香门第。
青父是当朝兵部尚书,朝廷重臣,性情守礼,极重规矩,久闻福乐公主骄纵之名,尚良下嫁的第二天,他便要求公主给他行礼:
“《礼经》上记有媳妇拜见公婆的仪式。从近代起风俗浇薄,公主出嫁都不遵守这些礼仪。现在皇上圣明,要求大家遵守礼法。我按照《礼经》来接受公主的谒见,并不是为了自身的荣耀,只是为了成就国家的美誉罢了。”
他与他的妻子端坐上首,侍从执巾立于下首,等待公主行盥洗之礼。*
尚良大为愤怒,倍觉羞辱。
她是尚氏的公主,是统治者,是君。
除了她的父皇母后,没有任何人能够统治她,没有任何人能让她低头。
青家,不过是她的臣子,竟然想要让她低头行礼,以君拜臣?
“啪——”
尚良冷笑一声,抬手狠狠扇了她身边的驸马青松一巴掌:
“放肆!”
“你以为你成了本公主的驸马,就可以踩在本宫的头上作威作福,以下犯上了?”
“告诉你,本宫可以有无数的驸马,却只有一个父皇,我姓尚!”
青父青母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尚良看着这两个老东西竟然还敢对她这个公主摆脸色,不禁怒从心头起,立马从鬓边抓下一支金簪,簪子直直往驸马的颈脖上划过,一抹血痕浮现。
青父青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公主请慎重!”
“青家欺我太甚!”尚良手中金簪尖尖,指着青父青母,她冷冷地看着他们,蓦地手腕一转,置在自己的颈上,语气怨憎:“青氏辱我。”
青府众人齐齐色变。
宁可是方才福乐公主伤了青父青母,也好过如今福乐公主要自伤其身。
先前的话虽说得冠冕堂皇,然而正如尚良所言,她姓尚,她是帝后的爱女,她身具皇室血脉。
公主是君,青氏为臣,青氏想要让公主执儿媳之礼,本就是大不敬,公主不计较还好,花花轿子人人抬,大家还可一起演一场‘佳话’。
然而若是公主自觉受辱,自伤其身,那他们青氏便是以臣犯君,罪无可恕。
电光石火间,青父便想清楚了这一切的下场,暗暗苦笑几声,带领妻子儿女跪下来,“请公主息怒,一切都是臣等不是,公主千万不可为此伤了千金之躯,臣万死!”
他们的身上终于没有了公主的夫家的骄傲,满是身为臣子的谦卑。
尚良俯视着一众跪倒在她脚下的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甜蜜笑意。
她徐徐放下手来,手中的簪子随手落下,姗姗步至上首,宫娥们极有眼色地撤下桌椅,搬来一张精致华美的绣金长塌,供她坐下。
她从容端坐上首,美丽的面容高傲自矜。
*
尚良与青氏极不对付。
尚良虽然有了第二任驸马,但是身边的男宠与面首依旧不断。
青父青母虽不敢说出口来,但心中自然是极不满意的,觉得这个儿媳就是给自己儿子戴绿帽。
有一次,尚良与男宠在花园喝酒,她那婆婆在暗中偷窥,被人当场抓到。*
尚良大生恼怒,不由嘲讽道:“婆婆还真是癖好特殊啊,得亏是本宫和心肝儿正在喝酒,要是我们正在行房,也不知婆婆还看不看得下去?”
青母已被尚良和男宠之间的调情看得怒火冲天,怒目而视,“公主!你也是金枝玉叶,皇家之女,怎么能这样不守妇道,不知廉耻……”
尚良冷了脸,眼眸微转,又重新展颜娇嗔一笑:“婆婆怎么那么生气呢?难道是因为……被我戳中了心事?”
她抚掌一笑:“是了,想来是公公那东西太小,满足不了婆婆,婆婆虽是人老珠黄,十天半月也等不到公公进房门一次,毕竟也是有需求的嘛。”
她扒下男宠的裤子,露出那物件:“婆婆,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干嘛要偷偷摸摸的,来,婆婆,不要害羞,大家一起来玩耍玩耍嘛。”
把她那婆婆气得半死,捂着脸闭了眼睛跑出去,从此不敢再度偷看,一应来往皆避之不及。
在尚良眼中,她那公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把年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了,看见人家十四五岁的美貌小姑娘,竟然还能够举得起来,还好意思纳人家回家作小妾,恶心死了。
这么一个色欲熏心为老不尊的老东西,尚良还没担心对方会不会觊觎自己的美貌、看上儿媳妄想扒.灰呢,他竟也好意思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她?
尚良身份尊贵,脾气又大,报复心又强,敢打敢骂绝不肯吃亏,两位公婆谁也拿她没办法,只能任她在家中作威作福。
至于驸马青松,他生性风流,尚良的第一任驸马还在世之时就与尚良有着过于亲密的关系。
但比起女人,他更加喜欢男人,连身边伺候的小厮和书童都有几分白皙清秀。
夫妻各自风流,互不干涉搅扰,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直到一事发生。
青松内院之中有许多俊秀的美貌男子,其中的一对双胞兄弟,丰姿秀雅,美如冠玉,极得青松之宠。
那日尚良在花园赏花,诸面首一同陪饮,玉箫金管,月筛花影,清歌遍彻,多情风月。
公主酒至酣处,云鬓慵整,绮袂生香,粉面含春,凝睇含情,娇媚妖娆,美艳绝伦。
众人尽皆饮醉,只有那两个半路邀请来的两兄弟还算清醒。
这两兄弟毕竟还是个男人,比起男人更喜欢女人,借着驸马的宠爱,他们欺.辱了不少后院的丫鬟姬妾。
福乐公主美貌冠于京师,又素有艳.闻,两人早有贪图之心,如今正是邀宠的良机。
然而颠鸾倒凤之后,尚良却是蓦然变脸,下令将二人抓起来,阉/割了。
“我并不怪责你们趁我酒醉与我交.欢,但你们的那玩意这样小,便不该在我面前献丑。”
尚良固然脾性不佳,却不喜杀人。但被饶了一命的两兄弟却是怀恨在心,日日在驸马的耳边吹枕边风,挑拨离间,搅得青松心中不满愈演愈烈,夫妻不合,水火难容。
那日,尚良与青松争执,忽而脚边一滑:
“啊!”
【福康公主尚良,帝之二女也,性骄奢,好华服,喜艳妆美饰,工书画,善杂学,歌舞弹唱无一不精。
初嫁某氏,后嫁苇江太守青松,悍恶不良,蓄面首,殴夫婿,骂公婆,未婚先孕,所犯七出:淫佚、口舌、不事舅姑,深犯众怒。
公主好游寺庙,常远游,驸马久怀忿。永泰三十五年庙会,冶容妖服招摇去,群议纷纷,松与公主争,时京师地动,公主失足,松怀恨,不救,乃溺亡。
帝大怒,杀驸马,腰斩弃市,上废朝临丧,制服受慰。公主享年二十八岁。——《乾史·公主列传》】
_
【福宁公主】
福宁公主尚恭,自幼嗜习武艺,精于兵法,善于骑射,百步穿杨,曾经隐姓埋名、女扮男装前往漠北参军,大败敌军,立下不世之功,加封镇国公主。
战后公主还京,皇帝下旨赐婚,下嫁驸马黄坦,夫妻极为恩爱。
黄家世代从军,为国征战,血洒疆场,马革裹尸,满门忠烈,到黄坦这一代,已剩下他一个独生子。
黄老夫人极为忧心黄家的后嗣传承,尚恭与黄坦婚后多年无子嗣,曾试探提出要为黄坦纳妾,一旦生下孩子立刻便把人打发走。
尚恭大加愠怒,断然拒绝了黄老夫人的提议。
她抚摸着腰间匕首,冷森森地道:“黄坦是本公主的驸马,谁要是胆敢染.指他,我就杀了谁!”
“公主,你……”黄老夫人震惊地看着她,被她那口吻中不加掩饰的嫉妒与占有欲心惊。
黄坦在一旁坐着,身如玉树,丰神隽上,心内一阵甜蜜,眷恋道:“公主。”
尚恭转目深深地注视他,忽然拔出匕首,寒光四射,直指对方。
她深深地注视着丈夫俊美的面容,心中涌动着惊人的热烈恋爱:“驸马,如果你背叛了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她一身骑装,英姿飒爽,就好像是黄坦初见她的那一日一般。
那时,边关告急,黄家父亲叔伯尽皆战死,黄坦被老夫人关在家中不许出门,他年轻气盛,不甘在家蹉跎岁月,从家中偷跑出来,一路赶往边关投军,在路上,他遇到了一同乔装改扮前来投军的尚恭。
“在下宋宁,见过兄台。”
‘宋宁’武艺超群,智勇双全,用兵如神,所向披靡,征战无往不胜,守城固若金汤,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横行天下,豪杰无双。
黄家子弟世代习兵练武,历来骁勇善战,然而在‘宋宁’那耀眼夺目、无与伦比的军事才能面前,黄坦从来都自惭形秽,甘拜下风,钦敬佩服之心与日俱增。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战场之上无数次出生入死,并肩作战,让两人的感情之间的感情愈加深厚、亲密,以至日久生情,两心相悦。
当‘宋宁’身份揭穿,黄坦得知对方乃是当今的福宁公主,自己能成为公主的驸马时,简直是欣喜若狂,自认心满意足,死也无恨。
回忆往事,黄坦心中充满着爱怜,热情地牵起尚恭的手来,剀切承诺道:“阿宁!我曾经向你发过誓:‘如果我背叛你,那就让我死吧!’这誓言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到如今也是如此,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要。”
他对他的母亲说道:“娘亲,除非我死,否则您的想法绝无可能,所以为了孩儿的性命,请您不要再想别的了吧!”
黄老夫人无可奈何,悠然长叹,转身离去:“痴儿!”
福宁公主与驸马相拥甜蜜,互诉情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
岁月匆匆,日子如同流水逝去,尚恭与驸马膝下已有三个女儿,夫妻感情也依旧恩爱如昔。
然而尚恭却渐渐忡忡不安,日夜忧愁,她开始四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
在得知肚子里又是一个女孩时,她暗中吃下了一种据说是可以转变胎儿性别的药物。
以血崩而死为代价,她‘得到’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死胎。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十载同心成逝水,两眶血泪洒东风,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
*
十年后,福平公主尚俭鸾驾光临圣坤草场。
圣坤草场乃是福宁公主的封地,公主在世之时,时常与驸马一同在草场之中赛马比武,射箭打猎,留下无数珍贵难忘的回忆。
尚恭擅长养殖畜牧之术,其技甲于天下,每年草场之中所产出畜群,牛羊肥壮,悍马良犬层出如云,品种俱皆优良,名播于天下。
自公主难产而死,驸马大受打击,辞官隐居于此,闭门谢客,一心抚养女儿,作为亡妻留下的‘遗物’,草场被他打理得极好。
里面的牲畜群本就品种优良,经过不断繁衍生息,迄今牛、羊、马匹之类的牲畜已有至少数百万的数量。
这也因此引来了朝中不少人的注意。
福平公主尚俭,便是其中之一。
黄坦闭门谢客已久,看在尚俭是妻子的四妹的份上,他到底和对方见了一面。
男人穿着一身白衣素服,脸上死人一样冷冰冰的苍白。身躯虽然还活着,但里面的灵魂却早已经死了。
“我之所以见福平公主,是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还未张口,他的神态中就已忍不住露出痛意,好像他的灵魂已经被那即将说出口的话语摧枯拉朽地摧残折磨了千万次:
“……你三姐姐,她究竟为什么……一定要生一个儿子?”
儿子……儿子……他咀嚼着这两个字,恨意汹涌而来。
……他不在意没有儿子,不在意断子绝孙,可他的爱妻却那么在意,在意得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尚俭,是当朝公主之中最为低调、最不起眼的一位。
她久久沉默,那张文静秀气的面容,平静如水,像是永远蒙着一层雾,看不透里面真实的模样。
两人对峙一般沉默良久。
之后,尚俭开口:
“母后先生三女,极得父皇喜爱,隔五年后又生了我。我出生时,乾国大旱、北部灾民造反,父皇因此对我并不喜爱,甚至迁怒于母后——三姐当时五岁,很早慧,也很懂事。
之后母后再次怀孕,那时大旱持续已久,国内动荡,父皇、或者说很多人都希望那是个小皇子,能够冲冲喜——之后母后生了五妹。
‘公主已经够多了。’很多人这样说:‘皇后不能生儿子,请陛下以社稷为重,采选秀女,雨露均沾,开枝散叶。’
这些话直到六弟,也就是太子出生,才消停些许。
我那时太小,不记得那是怎样的日子,但三姐记得。同为帝后爱女,比起大姐二姐,她更懂得:就算是公主,也是会失宠的,除非那是皇子,除非那是儿子。”
“噗——”
黄坦踉跄后退,捂着胸口,猛地呕了一口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呕了一口又一口血,和着淌下的泪:“我竟然不知道、我竟然不早一点知道,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
若是早知道,他连女儿都不会让尚恭生!
若是早知道,他不会恨了她这么多年,那么爱着她,又那么恨着她把他丢下,有多爱就有多恨,有多恨就有多痛,有多痛就有爱。
我对不起她。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是空空。”
【福宁公主尚恭,帝之第三女,骁勇善战,征漠北,封镇国公主。
下嫁黄坦,夫妻情笃,主性妒,有三女无一子男,服药求之,难产而亡,坦抚女而嫁,即自刎,与公主同葬。
帝曰:‘世以节义为重,今天下节妇为多,义夫少闻。坦原配既逝,抚女守义,终身无二,可赞义烈’。封义烈公,旌表立庙建坊,春秋祭祀。——《乾史·公主列传》】*
—
【福平公主】
尚俭爱权。
以她的身份,所爱的权势自然不是区区一个公主之位,而是更高的位置。
诸位公主皇子之间,她的能力是最强大的,那么她也理应得到那个最高的位置。
为了坐上那个皇位,她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明面上,尚俭自幼便有才女之称,以诗词闻名于世,常与文人墨客以文会友,以诗为交,做足了爱好文学、礼贤下士、举贤推才、忧国忧民的样子。
暗地里,她却是秘密经营着商贾之事大肆敛财,高筑墙,广积粮,为自己的上位做足准备。
就连婚姻,她也将之视为一个筹码。
当今昭阳长公主是宋皇后的‘义母’,即尚俭的外祖母,她下嫁沐国公府赵氏,生子赵承嗣,赵承嗣又生有一子,名为赵清,按辈分来算,他是尚俭的表哥。
赵家掌兵权,为了得到赵家那统领二十万大军的虎符,尚俭下嫁于赵清。
但是,当尚俭万事俱备,只差造反时,她的儿子告发了她。
“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儿子!”尚俭那张文静秀气的脸上微微地露出笑来。
“也罢,从走上这条路开始,我就已经有了觉悟,成王败寇,不生即死,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赵湖跪在地上,流着泪:“母亲,孩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您。”
尚俭脸上露出淡淡冷笑:“赵湖!你若大大方方地承认事实,我还敬你有真性情、是个‘忠君爱国’的好臣子——如今这算什么,是你告发了我,背叛了我,让我成为今日的阶下囚。你做便做了,还要在我面前猫哭耗子假慈悲,你虚不虚伪?恶不恶心?”
“母亲!”赵湖难以忍受地反驳道:“是您杀了太子殿下,为了坐上皇位,您刺杀了您的亲弟弟。”
尚俭面上掠过一丝复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说过没有杀他,就是没有。”
“好——就算您说的是真的,”赵湖面色怨恨道:“那我的父亲呢?他难道不是你亲手杀的吗?”
尚俭诧异地望着他,“你说的父亲,是谁?”
赵湖义愤填膺道:“我难道还有第二个爹?”
尚俭却脸色古怪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哈哈,我以为我已经够可笑的了,没想到,你比我更可笑。”
“这有什么可笑的?”赵湖问道:“为父报仇,难道不是为人子应该做的本分吗?”
尚俭微微冷笑了一下:“哼。赵泽,在你看来,你父亲瞒着我在外养外室,偷偷摸摸生了孩子,还想要让他们母子取代你我的位置,在你看来也没有任何问题是吗?”
赵湖迟疑了片刻,道:“就算父亲有错,难道他就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
“啪啪——”
“好一个父慈子孝,真令我感动。”尚俭鼓掌道。
赵湖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好!好。我杀了赵清,你为了他要杀了我——你的亲生母亲,哈哈,真可笑、真可笑。”尚俭那文静典雅的面容上,静静地露出了一种微妙的笑意,带着一丝冷酷的意味:“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告诉你真正的真相好了!”
赵湖心脏不安地跳动起来。
尚俭笑道:“你可知道,乌泽乃是你的亲生父亲。”
赵湖霎时软倒在地,浑身战栗,“你撒谎!你骗人!这不是真的……”
“信不信由你。”尚俭神情温柔怜爱、又那么残酷地看着他:“我的孩儿、我的儿,你真是个傻瓜,一个天大的傻瓜,天大的蠢货!”
赵湖面色悲恸得癫狂:“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他以为他可以付出代价的,他以为他可以承受得住后果的。
以子告母,是大不孝的重罪,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哀哀父母,生我勋劳。
从来亲亲相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世有大义灭亲,倘若杀了兄弟,还能有人会夸一句大义,若杀的是父母,那就是丧心病狂,灭绝人性。
早在决定告发母亲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举世不容,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准备。
可他以为、他以为,他的做法就算不正义,至少也是正当的。
父为母所杀。
身为人子,为父报仇就是他的本分——哪怕那个仇人是他的母亲,他也得……为父报仇。
可是他错了,大错特错,大错特错。
“啊——”他捂着脑袋,很可怜的、哀哀地流着眼泪:“我这十几年来,一直认贼作父,喊着我的杀父仇人做爹爹啊——”
“我为了我的杀父仇人,去告发了我的亲生母亲——”
乌泽是尚俭未嫁时的旧情人,后来在一次比武中,赵清失手杀死乌泽,之后,尚俭嫁入沐国公府。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赵湖算是其中一个。
昔日,赵湖疑心母亲是为了为旧情人复仇才谋杀了父亲,对乌泽这‘罪魁祸首’一向厌憎,可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成为昔年被杀的主人公的亲生儿子。
“母亲,你为何不告诉我真相,为何要让我认贼作父这么多年?”赵湖,或者说乌湖木然而死寂地问道。
“你只要是我生的就够了,谁是你的父亲,这重要吗?”尚俭面容文静典雅:“不重要。”
乌湖‘呵呵’地笑,声音嘶哑:“不重要?不重要哈哈呵呵……”
“也许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尚俭神情冷淡,唇边慢慢地渗出黑色的血迹来。
“娘亲——”悲痛、愧疚、后悔、难以置信的叫喊声。
尚俭侧过脸去,不再看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想起了昔日的旧事。
五妹尚让生来六指,宫人议论纷纷,都说这是不祥之兆,五公主是怪物托生。
传言愈演愈烈,屡禁不止,父皇心里渐生不满,母后的后位摇摇欲坠,为此日夜忧惧。
那时,是昭阳长公主进宫求见父皇,事情才真相大白。
原来母后竟是长公主被抱错的亲生女儿,是皇帝的亲表妹。
——世人多喜欢亲上加亲,表亲联姻屡见不鲜,血缘过近,生下的畸形儿也多,像五妹这样的生来六指并不算稀奇。
真相大白之后,这件事才慢慢平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