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出来,宫外的军士已经有些疲惫地准备轮换了,大抵打更的也快要出来了。
宫里出门直接便是朱雀大街,小摊贩们收拾着东西推着车飞快地消失到不同的巷子之中去,萧索的景象,手叫夜风吹的感觉出了几分寒凉,他难免要想起来不久前还能牵着手的姑娘。
“姚大人!”有人声远远地朝这边追着。
姚清规回头,是宫里的内侍,拿着一件儿稍厚一些的外袍往这边赶,远远地还有个宫中女子一样的人,站在远处儿。
“大人,宫里的姐姐说,她家大人离开京城之前曾经吩咐过她,要给您做件厚点儿的衣服,她没有令牌不方便出来,托我送过来。”内侍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件儿衣服,毛绒绒的领子,外面儿青色的布料上面绣了点儿云朵的纹样。
“有劳......”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着但是伸过去的手却有一点迟疑,怕自己所接受的是不该领受的好意,但是离京的人不多,又在宫里住过的也只有她一个了,所以还是拿过来看了眼:“绣娘是生手?”
“姐姐说,她是被陆大人救了,但是当时伤了手。”内侍笑了笑:“既然东西已经送到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姚清规留在原地,最后笑了笑,把衣服披上了,手臂没有往袖子里去,只是很象征性地披着,却也能感受到,这是很厚实的料子,连肩膀处的绣纹也仿佛照着他的喜好选的。
“不知道她准备这些的时候在想什么。”姚清规摸了摸毛茸茸的内里,心下感慨:“如果一整个冬天都不能回来,她才是更需要一件厚实冬衣的人。”
凑巧的事董老爷子也是这个时候才从宫里面出来,而方才老爷子家的小厮正好目睹了他收衣服的全过程,正在一边儿笑得开心,特别不严肃地朝着老爷子行礼。
董敬辰原本对小辈儿就一直关照多些,朝他笑了笑,邀请道:“既然还在,一起上马车吧,送你一程,也正好聊聊。”
“好。”姚清规没有理由拒绝,点了点头便跟了上去:“您有什么要指点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轮不到我这把老骨头做什么指点了。”董敬辰捋须摇了摇头,先爬上了马车的车辕。
在年初的时候,他几乎不怎么坐车,那时候几乎未曾觉得自己老了,进了秋日,却终究觉出来平稳地不颠簸的车子的好来。
“大人如此说,折煞我等了。”他跟着踏了上去,马车上有淡淡的药香,一个悬挂在架子上的香炉,随着车子的摇晃微微摇摆,烟气闻起来清润还带着点甜味儿。
“坐吧,随意一点儿。”董敬辰将马车的帘子阖上了,自然地阻隔了外面儿可能存在的视线:“朝中的人你都看见了,若是随意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个所谓正统,她都得前功尽弃。”
隐隐有种在打探小殿下去向的意思,姚清规嗯了一声,皱眉想了想,才打太极一般地找了个由头继续说:“本朝立朝之前,的确有一位前朝宗室子弟,以大义名分为帜,引四方豪杰来投他,但是根基不牢,最后也没蹦跶两年。”
董敬辰反应了一下,知道自己问的问题或许是踩到了年轻人的禁区,点了点头,苦笑着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确实是如此没错。若是她此战能收复失地,那谁不服都抵不过她的威望和声明。只一点,她兵行险着,一直都这么不听劝吗?”
姚清规放松了下来,刚刚还因为担忧是套话而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三分,坐姿却仍旧挺拔:“我信她,毕竟咱们当时对着山川图翻了那么久,才发现连绵的山脉里能够有条还算说得过去的通路。”
他的耐性很好,有问有答。只是他原本以为老人家是怕不久之后招募女子入朝的考试落人口实,阻力大难以推行来商量对策的,却没想到句句都是关于她的。
手不自觉的摸了摸绣纹之上的凹凸,姚清规才明白,原来想念到了这种时候更为具象化。
“放心,相比于陆家其他两位的稳扎稳打,她兵行险招却不会贸然动手,我跟着走过一遭的。”姚清规恭敬地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地:“如果因为担忧她而误了国事,反倒才是成为她的负累。”
门口小厮之前一直沉默安静地赶车,这时候车轮辘辘声停下之后,他才道:“姚大人的住所到了,您二位要是还有事情要聊,那小的先走远些。”
董敬辰看了看他:“放开手脚,老夫在朝中一时,就能压住一时。”
“是。”姚清规很认真地应了一声。
等年轻人从马车上离去,老旧的木门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之后,董敬辰在原地坐了很久,既没有吩咐小厮架势马车回去,也未曾动弹,他无意识地伸出左手想要掐算,却在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
瞻前顾后了多少年了。
这次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勇敢,不需要天意。
跟着心走一次吧,后世人无论怎么骂都随他们去。
相较于鄢都温和地谈话,茉都的夜风却是带着血气的。
汉白玉的石阶上,尹时颂冷眼朝着南方向看,半夜混黑的天色之中,瓦片儿一层接一层,他虽然已经在这儿看了许多年,仍旧觉出来那些宫室里面会无端冒出来些鬼神收了他一般。
身后的宫室分明坐落在最高处,却传来了几声几不可闻的惨叫声,他却已经习以为常了似的,淡淡地望着远方直到他身后有人的脚步声传过来,尹时颂才回了头:“怎么?那老头答应把三弟叫回来了吗?”
走过来的人隔着三米远便很小心地跪下来了,尽量压着声音道:“殿下,他晕过去了,您若是下定决心要下重手,难免会被朝中其他人发现。”
“我本就与他不共戴天。”尹时颂眼睛眯了眯,回身往前走了两步一脚朝着那人踹了过去:“你觉得朝中的人又是什么好东西吗?能熬过他一轮又一轮养蛊还活的好好的人,看着他死了不会和本文……孤一样高兴的才是各种异类吧?”
他跟了二殿下这么多年,哪还不明白这种时候只有不反抗才能少受点罪?于是被踹倒之后沉默着一言不发,身体却下意识地团紧了些,在上面人等的不耐烦之前飞快地应了一声:“是。”
“他要是不写诏书让我那被外派到西边儿的三弟回京,孤真是日夜都心里刺挠。”尹时颂往汉白玉的围栏上靠了一下,眼睛又是享受的一眯,嘴角扯了扯,最后还是笑不出来,冷声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别在这儿杵着了,跟孤进去。”
殿里的血腥气更浓重了。
“爹。把三弟叫回来就能少受许多皮肉之苦,之前不是都能把老四送去南边儿自生自灭吗,怎么就舍不得他呢?”
位高权重半生的北荣皇帝只是笑了笑,甚至身体都在细微的发着抖,仍旧咬牙切齿地道:“老四卑贱,你,狼心狗肺。”
听闻这话,尹时颂习以为常,刚刚死活挤不出来的笑容,都在这一刻绽放了出来。他幻想过无数次,若是有朝一日熬不下去了,会以怎么样的方式来对待这位几乎从来不愿意给自己好脸色的父亲,可是到了最终,却连难过都感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