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云这些天总感觉有些头晕,下午绣完手中的活计,便靠在床边闭眼休息。没过多久,又是一阵腹痛难忍。张姐恰巧不在身边,李若云琢磨着会不会是吃了不新鲜的食物所致,便推车走到角厨边,拉开厨门,找到了一盒诺氟沙星,取出两粒用开水送服了下去。
窗外天色已晚,已经进入了初冬,楼下院子里的银杏树满树金黄。李若云呆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出神。不知不觉,凌凯峰已经走了半年多了,这个家除了安静就是寂寞。虽然张姐基本上白天全天在这里照顾她,但是一到夜晚,当这个家只剩下李若云自己的时候,整个房间里散发着坟墓一般的气息,就连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都显得十分阴森恐怖。尽管已经在这个家生活了几十年,每当夜晚来临时,她还是会或多或少地感到有些害怕。
到了这个年纪,人就变得喜欢怀旧。李若云慢慢拿出那几本自己不知道翻看了多少遍的影集,又一页一页地温习起来。从第一本相册的第一页开始,就记录着自己与凌凯峰的相遇、相爱。照片上的凌凯峰,一张国字脸,两道英剑眉,在那个年代,怎么看都是属于特别英武的男人。李若云清晰地记得,第一眼看见凌凯峰的时候,就被他的魁梧所惊讶。用虎背熊腰来形容再贴切不过,而他那宽阔温暖的胸膛,一直都是李若云最温暖的港湾。那个时候的凌凯峰,兄弟姐妹多,父亲去世早,家庭负担重,又出生在农村,和她的条件相差甚远。李若云当年在南京城里,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多少青年才俊垂涎三尺。可这些人李若云偏偏都看不上,就是一眼看中了凌凯峰,不顾家里极力反对,毅然决然地与凌凯峰走到了一起。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李若云看着手中的相册,不觉叹了口气,又接着拿起了第二本相册。打开相册,就是自己的宝贝凌波从出生后的各个阶段照片。凌凯峰对凌波是视为掌上明珠,虽然教育十分严格,但内心却是呵护备至。这么一个粗大的汉子,竟然细心到在凌波每一张照片背后,都用钢笔工工整整地标注着拍摄日期。
李若云一页页翻着,看着凌波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肉团,一点点变化成清秀挺拔的小伙子,“总不觉得自己老,看着孩子的成长,才知道自己真老了!”李若云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着,又回过头看着凌凯峰的照片,不禁感慨: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如今一个已经远去;而另一个,也终将会有自己的家庭和归宿,不禁心里又是一番感慨。思来想去,不由得随口轻叹:韶华已至蓬山渡,朱颜过隙钟鼓迟。云压西楼帘半卷,情深无言细雨时。
叹罢,又独自愣了一会,才驱车来到床边,吃力地用双手撑住床,匍匐爬到床上歇息。
这些日子凌凯明也过得十分焦躁,眼瞅着老邻居们都欢天喜地地在安置协议上按了红手印,领到了安置房号,自己更加犹豫起来,一方面生怕自己的坚持没有结果反而耽误了选好房的时机;另一方面又总盼望着如果自己坚持原地安置不成,政府能私下底单独给他提高一些补偿标准。和他有一样的想法的,还有那个二胖,两人是捆拧在一起,无非是想多要几个钱。
这天,凌凯明正在家中琢磨着怎么和街道办事处的人纠缠,就见方娴静弱柳扶风般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说道:“凯明啊,你赶紧瞧瞧,这好像是法院来的。”
凌凯明心里一沉,接过信,撕开信封一看,果然是一张法院的传票,上面写着自己为被告,原告为凌霄和凌云,说明了开庭时间和地点。凌凯明气得将信狠狠地丢在地上,又用脚往上面跺了跺,开口骂道:“娘的个龟孙子,还真把老子给告了!这两个失心疯的女人,心里眼里果然是没有我这个弟弟了,唉!钱呐!为了钱真是啥事都能干得出来!这还叫一个娘生的嘛!”
“还真把你给告了?”方娴静惊讶道:“那可咋办呢,要不,咱不去法庭,看她们能把咱咋了!”
“不去?不去有个屁用?那传票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要是不去开庭,人家就当你是缺庭审判,也就是说,你要是不去,人家也照样开庭,到时候任凭人家咋说就咋说,咱们更吃亏!”
“当家的,那你说咋办啊!”方娴静这会急的似乎眼泪都要出来了,“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官司呢!”
凌凯明看了一眼方娴静,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哄道:“不用怕,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咱就应了,找个律师,该怎么打官司就怎么打官司!”
“话倒是这样说,万一官司打输了,咋办?”
“万一打输了,我就赖在老宅子里不走了,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还就不信了,还能打死我不成?”
方娴静听了,点了点头,象征性地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我女人家的没见识,一听说打官司,真把我唬了一跳!所以说这当家,还得靠男人。唉,可得找个水平好一点的律师,好律师对咱的帮助也大些,对吧?”
凌凯明听了点了点头,便抓起外套走出门,去找二胖商量去了。二人东打听西打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律师,算是把这个案子接了下来。律师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表示这个案子胜算的可能性不大,父母如果没有遗嘱,房产理应由子女共同继承。凌凯明当下就急了,拉着律师不撒手,急于想商量出不给姐姐们房子的理由。三个人正在商量着,就见方娴静给凌凯明打来了电话,说是街道来人讲明再不签字,人家就绕过凌家的老宅子组织拆迁了。这凌凯明一听,更是火上浇油,不由得恨得牙根痒痒,直骂道:“去他奶奶个逼,老子这边官司还没打呢,那边就准备釜底抽薪了?只留下我一家,老房子还怎么卖呢?这招够他妈绝的!”
这律师也哗然道:“这房子现在产权不明晰,法院有案底在,他们是不能拆迁的,估计还真得搁置下来呢!”
二胖一听,也急了,说道:“估计俺家的房也得绕开,这可不行,哥,到时候咱俩家可是更卖不上价了,我可听说了,那一片将来是开发成游园广场的,你说说看,孤零零地剩咱两家搁那儿,算怎么回事啊?还卖房,卖个屁嘛!”
“那你说咋办?”凌凯明反问道。
“我怎么知道咋办啊,实在不行的话,咱就妥协了吧,赶紧配合政府把拆迁协议签了算了,非给咱扣个钉子户的帽子,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
凌凯明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扭脸对律师说了句过几日再联系,便和二胖一起直奔老宅子而去。走到现场,只见几台挖掘机已经开在了围挡线内,绝大多数人家都已搬迁完毕,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空壳房子,原先的居住小区现在一片狼藉,地上到处都是丢弃的破家具和垃圾。凌凯明拨开人群,直接跑到一辆挖掘机前,三步两步爬了上去,冲着人群便大声嚷嚷起来:“你们现在不能拆!只要有一户不同意拆迁,你们就不能拆!”
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仰面冲凌凯明说道:“我说凌凯明啊,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咱街道的人都快把你家门槛踢平了,也没做通你的思想工作,你的两个姐姐都已经签字同意了,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顽固呢!告诉过你多少回了,这里将是政府开发的公园广场,是提升老百姓生活品质惠民之举,根本不存在原地安置的可能,它就没有新房子在这盖,咋原地安置?哦,难不成给你安置到公园广场上喝西北风去?你愿意?亏了你们家还是这地方有头有脸的人家呢,你大哥过去还是个领导干部,怎么就有你这个冥顽不化的弟弟呢!”
凌凯明在挖掘机上叉着腰跺着脚说道:“高主任啊,我不是听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说你这个街道主任天天给我灌迷魂汤,我能不清楚啥意思?我说不能动就是不能动!我那两个姐姐,呸!都是嫁出去的人了,她们跟着瞎掺和啥子的!她们说话不算数!实话告诉你了,除非你们给我多补偿一些,否则你们就别想动这里一块砖、一片瓦!”
“你这就是胡闹!你们家房产有纠纷,我们又不拆你家的,你凭什么拦着?”高书记身边另一位另一位年轻人愤愤不平地说道。高书记听了,止住年轻人,接着对凌凯明说道:“凯明啊,你要学学你大哥做人,不能一味任性胡搅蛮缠,补偿标准是政府定价,这里一百多户居民都是一样的,啊,为啥到你这里就得提高了?你比别人特殊?我跟你讲啊,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就别跟着闹了,赶紧下来,咱们好好商量!”
“我就不下去!我就看你们的机器能不能动!”凌凯明几近疯狂地叫嚣着,周围上来很多看热闹的群众,有跟着劝的,也有看热闹的。
就在这时,那二胖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煤气罐,头上缠着红布条,背后还披着一面国旗,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爬到凌凯明身边的一栋老式瓦房屋顶上面,冲着凌凯明喊道:“哥,咱俩今天就耗在这里了,我看他们能把咱们怎么样!”
凌凯明见状,也跟着从挖掘机跳上屋顶,打二胖子手里接过煤气罐,冲着组织拆迁的人群和施工队喊道:“老子今天就在这里拼了,你们要是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和这老房子死在一起!”
那二胖见了,也连忙跟着大声附和,还不忘摇挥舞着国旗,又跳又叫,好不热闹。下面围观的群众倒像是看猴戏一般,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哄笑。高主任见状,连连摇头叹气,一边安排工作人员上去劝解,一边让准备施工的机器先停下来。没承想,凌凯明和二胖跳上去的房子年久失修,又是砖瓦结构,哪经得住他二人这身体重量在上面又跳又蹦。那凌凯明怀里抱着一个沉重的煤气罐,踩在稍有些坡度的瓦片屋顶上,本来行动就有些笨拙,还想跟着二胖一起乱窜,更是无暇顾及脚下的屋顶。倒是高主任在房屋下面焦急的很,一个劲地提醒二人快下来,有话好好商量,千万注意安全。
凌凯明见状,心里一阵得意,自认为已经拿住了高主任一帮人的要害,便得意地给二胖抛了个眼神。那二胖见了,越发得意起来,一边叫嚣着提高补偿标准,一边在屋顶扭起了秧歌。高主任一帮人在下面急的直冒汗,几个胆大的工作人员商量悄悄从后面爬上屋顶去劝解凌凯明二人下来,这边人还没上去,就听“轰”的一声,年久失修的屋顶断裂,坍塌下去整个床的面积,就见二胖和抱着煤气罐的凌凯明跟着屋顶一起栽落下去。
高主任一声惊叫,众人也跟着紧张起来,纷纷扑进房屋准备救人。高主任生怕房屋二次倒塌伤人,赶紧拦住群众,自己却和工作人员先一头扎进屋里,屋内灰尘烟雾弥漫,高主任挥舞双手努力睁眼,在一片废墟中寻找凌凯明二人的下落,只见凌凯明被一堆瓦片砖石盖着,满脸是血,已经昏迷过去,那二胖头摔在一根断裂的木梁上,双腿被埋在一片瓦砾中,只剩下一只胳膊在外面无力地挥着。高主任和一行工作人员一边急忙拨打救护电话,一边赶紧清理二人身上的瓦砾砖石开展救治,无奈凌凯明抱着一个沉重的煤气罐跌落下来,又被一堆瓦砾砸中,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倒是那二胖虽然也摔得不轻,却还神志清醒。二十多分钟后,救护车赶到现场,众人帮着把凌凯明二人抬上了救护车,向医院疾驰而去。
经过紧张地抢救,二胖伤势不重,已经转去病房住院治疗;凌凯明却没那么幸运,由于跌落时腰部不幸摔在一块废弃的花岗岩上,再加上煤气罐的重量加压,导致脊椎受损,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医生坦言需要尽快进行手术,如果术后康复的好,或许还能恢复行走;如果康复的不好,就会永久瘫痪。但无论康复好坏,他这人是彻底不能出力干重活了。
听到医生这样宣判,闻讯赶来的方娴静两眼一翻,顿时晕倒在陪伴前来邻居的怀中,吓得邻居们又是灌水,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把她弄醒,就见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的个娘啊,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哇!凌凯明你现在躺着挺尸,你叫我们娘俩今后可怎么活呦!你这个死脑筋的驴啊,我叫你不要跟着闹,你偏不听,这下可好了,彻底不闹腾了吧,彻底歇菜了吧,啊,你想没想过俺娘俩啊!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邻居们见状,不由得跟着劝慰一番,便陆续离去。方娴静也逐渐安静下来,签了手术同意书,乖乖地看护在凌凯明病床前,只是心里却打起了状告街道办事处的主意。
凌波这天晚上早早地吃完晚饭,因为晚上有家教,所以不敢耽误。张宇表现得也挺乖,推掉了几个人约出去喝酒的应酬,叼着本《英语四六级考试宝典》,就去了图书馆。
凌波来到了严欣家,按响了门铃,这次高海燕没有开门,反倒是严欣满脸阳光地开的房门。一见到严欣,凌波愣住了:眼前站着的是严欣么?原先一头亮黄色的染发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头乌黑发亮的齐耳短发,一个乖乖女的发型,衬托出一张鹅蛋脸,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灵动在两道细长的眉毛下。凌波从来没有觉得严欣这样漂亮过,一时间竟然呆在了门口。
“凌波哥,不打算进屋了?”严欣歪着脑袋笑着问。凌波这才反应过来,微笑着进了屋。
“小波老师来了啊,吃过晚饭了吗?”高海燕从里屋走出来,见到凌波也是满脸笑容。
“我吃过了。”凌波回道,转脸又对严欣说:“我们开始上课吧。”
进了严欣的房间,凌波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严欣……你的头发?”
“我把颜色改回来了,好看么?”严欣微笑看着凌波。
“好看,非常漂亮!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凌波老老实实地说着,严欣腼腆地笑了笑。
凌波走到书桌前,又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仔细看了看,才发觉原先张贴在墙上的明星海报统统不见了,露出干净清爽的墙面。靠近严欣床头的地方,被严欣用不粘胶纸贴的满满当当,走进仔细一看,竟然全是英语单词和数学公式!
凌波看后,心里一阵欣慰,急忙说道:“这个学习习惯很好,记忆是有周期的,你这样随时翻看,随时记忆,效果会非常好!”
“严欣这次月考,已经从后十名中除名了,连老师都夸她进步快呢!”高海燕不知道什么时候端着一盘水果进了房间,笑着对凌波说,“小波老师,这都是你的功劳啊!我都没想到,这孩子怎么一夜之间变化这么大,像是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得!”
“没我什么功劳,主要是严欣自己聪明,现在又端正了学习态度,掌握了学习方法,进步当然快了。您就等着看吧,严欣在班级里的名次还会上升的,总有一天,她会进入前十名。严欣,你有信心吗?”凌波说完,充满赞许地看着严欣。
“有!”严欣响亮地回答着。
“好,我们一起加油!”凌波和严欣相视一笑,高海燕见了,欣慰地慢慢退出房间。
凌波上课结束回到学校后,见到张宇,便把严欣的变化告诉了张宇,张宇听了也很是诧异,直感叹凌波的个人感染力太强,凌波倒是笑了笑,并不认同张宇的观点。他认为所有的一切改变,只是源于解开了严欣的心结,给了严欣一个生活的目标和动力,这种内驱力是让人进步最大的武器。他同时也提醒张宇,就快期末考试了,二人要相约考出一个优秀的成绩回去过寒假。
期末考试终于如期而至。最后一堂考教育心理学。按照考号,高卫军被分到了凌波的身后。
“阿弥陀佛,坐在你后面,我可就放心了!”高卫军说着。
“你放什么心了?”凌波问。
“我这学期就没怎么听课,不是逃课看电影,就是逃课睡觉,你说我能考出什么成绩啊?哥们,考试的时候,给我抄抄呗!”
“你啊,平时不努力,现在知道后悔了?”凌波白了他一眼。
好在大学监考并不像高中那样严格,监考老师只是坐在讲台前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书本。凌波很快就做完了试卷,高卫军趁着老师没在意,把凌波的试卷抄了个底朝天。
“好了,我的上半学期大学生活就这样结束了!”高卫军交了试卷后走出教室自嘲了一下。
“怎么,听着挺伤感的啊?”凌波笑道。
“唉,我能考上这个师范大学,怎么说也是我们那个小镇的名人了。没想到啊,来到这里,就是这样虚度时日的,最后考试还要抄你的试卷。”
“大学里也没有人逼着你成天玩啊!”凌波反问了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