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帽间里,红包随着衣服的褪去滑落,表面细碎的闪片倾泻而下,星星似的飘在空中,降落到发丝上。
直至换好衣服,江礼然才缓缓从沙发上站起,轻轻拢住那一个个散落的红包。
它们在指间堆叠,逐渐形成了一座小小的红包山,沉甸甸的。
虽然早有预料到其中的金额,但当它真正握在手里时,她还是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她步伐急促,几乎是逃也似的开了门,快步朝客厅走去。
脚步声在回廊中回响,裴元序唰地一下抬头,下意识地锁定了手机屏幕。
只见客厅大门被推开,一头亮着细闪的长发映入眼帘,随之而来的是一沓红包。
“元序,这些红包我不能收。”
裴元序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注意到了她微卷的发丝间,那宛如璀璨星河的细小亮片。
“你头发怎么了?”
“嗯?”江礼然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的头发,星星点点浮在面上。
“应该是红包上的。”说着,她晃了晃头。
闪耀的光像是被风吹散的星子,随着发丝的飘荡摇晃,轻盈地脱离,带着一串金色的轨迹缓缓坠落于地面。
可有些闪片仍旧依附在黑发间,顽固地不愿离去,纵使她不断地晃动着头部,也无济于事,唯有炸毛般的发丝在脸庞凌乱。
裴元序怔愣地看着这一幕,那种她是一只猫的想法愈发深刻地印在脑中,似乎除了体型,她跟猫并无差别。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手却突然被塞上了一把红包。
“这些红包你能不能帮我还回去,或者,你先收着?”
她这才回过神来,将红包推了回去:“这是长辈们的心意,给我们的压岁钱,你安心收着嘛~”
“可这给的也太多了。”
两人一顿拉扯,红包像是一块烫手的红薯,在两双手之间来回徘徊,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归宿。
就在陷入僵局之时,林序秋走了进来,看着正在推搡的两人,她有些茫然。
“你俩干嘛呢?还不下楼?”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手中的动作,看向了她,红包也在不经意间落回了江礼然手中。
裴元序立马开口:“她说不想收这些红包。”
目光游移到那沓无处安放的红包上,林序秋一脸不解:“干嘛不收?”
江礼然掐着红包的一角,无奈地摇摇头:“我觉得不太好。”
“你跟圆圆不也是朋友吗?我都收了。”
“不一样的。”
“给你你就拿着呗,别啰嗦,长辈给红包是有好寓意的,你怎么还想着退回去。”
“可是……”
林序秋一把将红包抢过,塞进了江礼然外套的口袋里:“好了好了,别可是了,拿着吧!”
说完她推着江礼然朝玄关处去,直接把她送入了电梯,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一点拒绝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刚下楼,一卷狂风驶入大厅,室温下降又因空调而升高,三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门外的表姐招了招手:“快来!已经给你们分好组了!”
三人应声道好,便各自戴上围巾和手套,冲出了大厅。
灯光照耀的前院白雪皑皑,雪球如同炮弹,枪林弹雨般在空中飞击,浸湿了一条条围巾、一件件外套。
众人都沉浸雪仗的欢乐中,江礼然背过了身,一边帮裴元序飞来的挡住雪球,一边替她换下了湿透手套。
趁她不注意,林序秋捧起雪,紧紧捏了个脸大的雪球,对准她的背影用力砸去。
砰的一声在棉衣上炸开,雪花四溅,江礼然猛地回头,抄起旁边的雪就要砸。
然而,林序秋早已抱起小侄女,挡在自己身前,让她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江礼然心中一万句脏话飘过,却只能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看着前方那抹嘚瑟的笑容。
林序秋迅速蹲下,捏起一个大雪球,递给了怀中的小侄女:“来,拿这个砸前面那个小姨。”
小侄女双手接过雪球,望着江礼然的脸,心中泛起了犹豫。
“秋秋小姨,这个好重的,等一下漂亮小姨都被砸得不漂亮了。”
江礼然被这情形逗得开怀大笑:“听见没有,林序秋。”
林序秋难以置信地看了小侄女一眼,不明白她是被江礼然下了什么药了,居然背叛我?
她实在无奈,只好先放下小侄女。
“嘚瑟什么劲呢,你等着。”
局势扭转,两人脱离了队伍,开始单挑决斗。
裴元序见状,急忙把小侄女拉到一旁的空地上:“别理她们,小姨教你堆雪人。”
“好~”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喊叫声,一大一小两双手不加理会地滚着地面的雪,汇聚成一团圆溜溜的身体。
小侄女安静地蹲着,双手抱膝,看裴元序挖起两坨小小的雪,细心地捏着形状。
而江礼然与林序秋那边,早就打得不可开交,现场一片混乱,要不是顾及到小孩子和家中的长辈,两人已脏话满天。
几个不分胜负的回合后,江礼然忽地抡起袖子,笑意盈盈地朝林序秋走去。
林序秋立刻将手中的雪球向后一甩,歪头对她勾了勾手指。
很快,两人厮打在一起,已然忘记刚刚她们还在打雪仗,只不停地爆捶着对方。
趁林序秋体力不支正缓口气的间隙,江礼然悄然从身后接近,一手快速锁喉,一手按住后背,顺势将她趴倒进雪里。
随即她俯下身,透过沾雪的发丝挑衅地瞧着身下人惨败的模样:“怎么样?秋秋,扛贝斯的力气。”
林序秋大喘着气抬头,满脸写着无语,显然是不想继续跟她斗下去了。
“我比你小你能不能让我点?”
“不好意思,不能。”
说罢,江礼然抓起四周的雪,就往林序秋身上撒去,似乎是在报某种难以言喻的私仇。
与此同时,雪消失殆尽的草坪上显赫地支起一个雪人,尖尖的双耳立在圆润而饱满的头部上,身后长起一条长尾,恍眼瞥见,倒像是只猫。
小侄女轻轻抚摸着它的耳朵,咂着嘴问道:“圆圆小姨,不是堆雪人吗?为什么它有耳朵?”
看着黄光染在那素白的雪人上,裴元序心甜意洽地笑笑,随即指了指它:“这个是小猫,改天再教你雪人。”
话音刚落,一道道亮光伴着“咻咻”的声响划破天际,震耳欲聋的爆鸣响遍整个L城,大片烟花绚烂于夜空,黑夜被炸得五彩斑斓。
听到这预示着新春到临的烟火声,江礼然赶忙停下手中的动作,松开了压着的膝盖。
“今天先放过你。”说着,她挖起一坨雪,径直向裴元序走去,丝毫不管雪地里人的死活。
握在双手里的雪团被逐渐按压出形状,她偏过头,偷瞄着手机上的时间,卡着零点假装不经意地递到她身前。
“‘心’年快乐。”
裴元序一愣,定眼望去,那手间竟是颗小爱心。她接过爱心,将它紧紧贴在双手之间。
“‘心’年快乐……”
朵朵烟花映在两人的眼中,心跳声覆盖住耳边的轰鸣声,脸颊混在流光倒泻里,嫣红一片,不知是否只是天边火光的照耀,还是因为那句只有自己才能明了的新年祝福。
烟火一片接一片,一朵接一朵,直到消散。寒夜里雪地如镜,星光反射,心也随之飞往那片星云缭绕的宇宙。
人群对新春的高呼呐喊成为了爆竹声的延续,恍惚间,脚下的雪地犹如圈起两人的舞台,身后咔嚓一声,扰乱了她们的心境。
回头看去,林序秋正临危不乱地把手揣进兜里,又忽然掏出,插进了绵绵雪地中。
“这算什么?圆圆我给你整个大的。”话还未完,她便挖起了雪,掏成一个巨大的爱心。
她指着镂空的爱心,一个劲地问裴元序:“这个大不大?是不是比礼然那个好多了?”
看着她那十分雀跃的笑,裴元序笑着嗯嗯点头。
……
沐浴过后,三杯咖啡被整整齐齐地抬上桌,醇香的热气飘在空中。
三人倚着床沿,一条长长的毛毛虫玩偶与腿上的抱枕卡住几人的腰,手间的家族相册沙沙作响。
看着那一张张家族大合影,江礼然得出了一个结论——大概从08年开始,林序秋就一直与裴家一同过年。
可,12年到16年,其中多出了个饭桌上未曾谋面的模糊身影。
一头银白色似蛛丝般的短卷发,苍白而又瘦削的身体,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她的笑,每一张都是那么的勉强,不,应该是说渗人,看起来就像是个鬼影。
至少在江礼然的幻想中,她是个女鬼,要不是她与裴元序挽着胳膊,她真就如此认为。
她忐着心,看完了迄今为止所有的家族合影。
在最后一张只有两个人的合照上,那个身影再次出现。
这一次,她与裴元序撑着黑伞,闪光灯照射着线条样的雨和她身上披着的品牌大衣,依稀可见身后是一团不可名状的教堂废墟。
江礼然的心不由得抖了一抖,目光呆滞地盯着相片上的画面。
这个人……似乎在某个地方见过。
她抓着照片的一角,仔细端量了起来。
只见那人的帽子与伞融为一体,遮住了上半张脸,鼻型与嘴角的那颗痣倒是有些熟悉。
握着伞柄的手戴着黑色皮革手套,交叠在裴元序的手背上。
这手套,她越看越熟悉,她记得,但始终想不起来是在何处瞥见过。
她颤颤巍巍地指着照片上的人:“这是谁?”她手指悬在上空,仿佛触碰到她,那人就会猛地摘下帽子。
“emmm……”裴元序思考片刻,眼神变得黯然,但很快又恢复正常,“许意,秋秋家资助的留学生。”
“这样啊。”
江礼然终于放下了心,她端起咖啡,呼呼地吹着那已经微凉的意式浓缩:”感觉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一听这话,裴元序冷不防地抓住她的手腕,语气既震惊又急切:“啊?你见过她?!”
江礼然神色僵住了几秒,脑海里重绘起见到那双手套的场景,却无法确切地描绘出来。她嘟起嘴,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吧,可能是记错了。”
没等她说完,林序秋骤然夺过了照片:“好了,别看了,上床去。”
“??”
“别多想。”
“哇——你说话能不能别那么模棱两可?”
林序秋若无其事地遮住那张照片,悠悠地道:“是你自己想歪了,跟我有什么关系?”紧接着把照片卡回了相册。
江礼然嫌弃地扫了她一眼:“说这么多干嘛,还有小孩呢。”
听到“小孩”二字,裴元序略显无辜地指了指自己:“啊?我成小孩了?”
江礼然笑着点头:“嗯嗯!你最小。”
“可是我也成年了啊。”裴元序不甘地道,“而且明明是你俩更幼稚。”
“好好好,都依你,我俩幼稚,行了吧?”林序秋头向后一仰,靠在了床的边缘,“所以圆圆大小姐,我们现在可以躺床上了吗?玩了一天好累啊。”
裴元序缓缓搅动着咖啡,眼神垂在几乎要消失的奶泡上,似乎在叹息,又似乎在思量着些什么。
“你不是下午才醒嘛?”她试探道。
林序秋只轻描淡写地拿起手机,瞥了眼上边的时间:“凌晨两点了。”
她没打算正面回答她,对于今天下午与江礼然的谈话,她选择保持沉默。
毕竟,话多容易出纰漏,她需要与裴元序保持原先的口径。
况且裴元序对她身边的事了如指掌,目前看来以她俩的发展速度,保不齐有一天会把江礼然牵扯进来,她没法掌控太多的变数。
而当江礼然对那张照片过度关注时,她很清楚,当时还是疏忽了,事情的发展早已脱离了她的计划,她必须避重就轻地兜起所有的事。
裴元序手中的咖啡勺子浮起,又轻巧地落下,接着叮叮当当一阵响。
“那充其量才十二、三个小时。”她口吻清闲地说。
她意识到了林序秋的言下之意,也大概猜到了她急于藏起那张照片的原因——或许在某个地方,江礼然已经见过了许意。
她不禁暗自庆幸,江礼然没再继续问下去,那终归不是自己的任务,不是本人是没办法给出最好的答案的。
听着那敲击杯底的声音,林序秋默默转头看向了裴元序,会心一笑。
江礼然身体前倾,瞧见林序秋懒懒散散的模样,她拉了拉裴元序的衣袖:“别理她,她虚。”
林序秋轰地从地毯上弹了起来:“我靠,你说谁虚呢?”
江礼然不紧不慢地放下咖啡:“说的就是你。”
下一秒,一记抱枕越过裴元序,猛然砸到了她身上。大概是不解气,又接连挥舞了几下,惹得裴元序直往后缩。
江礼然立即夺过抱枕,甩到了床上,嘴上还不忘反击:“会不会尊老爱幼!”接着她死死按住裴元序腿上的抱枕,不让林序秋有机可乘。
眼看手边找不到任何趁手的“武器”,林序秋连连颔首:“得得得,二娃永远是不受宠的。”
江礼然撇撇嘴,嘲讽道:“所以你眼睛会射光,耳朵会收声?”
“那是千里眼和顺风耳,懂不懂啊?”
“我还以为你没看过呢,都好古早的动画片了。”
“……我们同一年的,谢谢。”
“国外也放这个啊?”
“有一种东西叫DVD。”
“你们有钱人也用这个?”
林序秋实在忍不住了,哐的一拳击中了江礼然的肩膀:“我们也是人!”
见两人跟火药爆炸了似的,裴元序一声不吭地爬到床上,悄悄盖上了被子。
当下她已经不想管了,决定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躺着,看她俩斗嘴的大电影,只不过缺少一桶爆米花。
没成想两人忽然停止了打闹,仅剩灌咖啡的咕噜声在房间里回荡,晃眼的功夫,江礼然便坐到了她身旁。
只见她仰面瘫倒在被子上,鼻子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总感觉好不真实啊……”
裴元序侧过身,凑近着她:“嗯?什么不真实?”
江礼然凝望着流光溢彩的星空顶,看那些千篇一律的星火之中偶尔划过几颗耀眼的流星,忽而回想起这将近一年来与裴元序和林序秋相处的点点滴滴。
起初所有东西都习以为常,最终却如梦似幻,好似眸中虚拟的星空。
沉默许久,她才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