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她的视野总是模糊的,因为分不出是汗还是血的液体会将她的脸淋得一塌糊涂,而双手和衣袖自然也都不能幸免,即便想去伸手擦拭也是无济于事;耳畔则嗡鸣不止,若根据经验,至少也需要五至十分钟才能重新听清外界的声音;五指连带着其他能接触到物体的皮肤及神经一片麻木;喉头和舌根处尽是相同的铁锈的苦味。
这样的感受,智子多年来早已习惯,心里并不认为自己会因此不适或者难耐。她甚至有闲情去勉强观察周围的环境,而最先进入视野的永远是她的导师——因为这是她唯一的直属上级,也是她在兄弟会里唯一算得上熟识的同行——对方就照例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眼神由上往下地落,最终落到和地面水平齐平的自己身上。
毕竟是最初捡到还是婴儿的她的资深刺客,智子知道导师一定完整看过了自己的整场训练。他惯来很在乎他的教导结果,而智子也从不辜负他的期待,然而,那张脸上一如既往,仍然皱着眉,仍然没有任何符合“喜悦”、“欣慰”等含义的情绪。她于是明白导师这一次仍然对她不够满意。
那种不满不是出于恶意,反而带一点怜悯,带一点惋惜,还带一点并未得到同等回报的失望。失望的眼神注视着她,就像注视着兄弟会里一道不可视的伤口,一笔算不平的账。
“……听起来,他是在表达对你的不满,对你来说应该是一种很严重的否定吧。你是怎么想的?”
事实上诸伏景光说得没错,曾经的智子会为那帧表情所蕴藏的含义而整夜整夜的失眠。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因此感到过伤心或者痛苦,在她内心产生的只有疑惑。如果一直无法得到解答,疑惑就会变成困扰。
然而这也不算什么,童年时期的自己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困扰。那些难以入睡的夜晚不过是众多困扰的其中之一而已,现在的智子当然知道答案:“导师是不会苛责学生的。他不满意,只意味着我的表现确实不够好。”
诸伏景光顺手帮她将空掉的酒杯倒满。“哪一方面?”
“……嗯,怎么说呢。”
智子一动不动地端着酒杯。不行,这一杯就是最后一杯,不能再让诸伏景光倒下去了……她福至心灵,反客为主地也帮诸伏景光的杯子满上,等后者不觉有异地端起了酒杯,才开口接上之前的话:“比如,你是不是会弹乐器?”
不知不觉诸伏景光的心情已没有最初的郁结,他顺势提着厚底杯喝了一口:“我的确会弹一点贝斯。”
智子则灌药似地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那你可以这么理解:被组织收养的小孩,独立前必须要学会的事情就是杀人,而在那里,杀人和弹奏乐器的要义是差不多的。在所有学乐器的人里,某些学生天赋异禀,却会被老师给出‘你弹奏的音乐里没有感情’之类的评价……我就是这一种学生。”
“根据资料记载,组织对和平与自由的追求持续了至少百年,在这里留下过名字的前辈都是为了践行崇高理想而甘愿手染鲜血的贤人。他们杀人不为金钱或者名利,只是遵从自己内心善恶的判断;通过革除罪恶来净化腐坏的土壤,以期达到他们历代渴求的真正和平的世界。”
“这样的人,在现代被政治家称为杀手……但历史把他们叫作刺客。”
“然而,在这一代刺客当中有一个异类。那就是我。从小导师就严令我只能接取他挑选的任务,这个人杀不杀,怎么杀,所有的行动都必须遵照他的指示,和其他刺客不同,我没有夺取他人性命的自由。因为即使他教上一千遍,我依然无法领悟刺客的信条……刺客杀人时思考的事情和我不同。”
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智子终于沉默了下来。
所以,那是一个信奉和平的欧洲秘密组织……虽然智子说了很多,但话里几乎没有透露关键信息,诸伏景光的归纳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不过现在也已经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本以为智子出身自军事化的集中营,又或者是某个专门培养杀手的地下集团,好在目前看来那并不是和黑衣组织一样的存在。加上常年受组织教义的影响,难怪之前在帖子里刊登了那么奇怪的优惠条件……
当然了,站在日本公安的官方立场,即便是意在维和,刺客组织的主张在诸伏景光看来也过于理想化。不过他毕竟没有在智子面前随意点评的打算,只似有所感地问道:“那么,你杀人时又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