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一刻工夫,就在应云手、元旬、元时三个声也哑了,气力也尽了,终于道观里面听见风雪之余的呼救,想着必是有落难的行人寻过来,匆匆赶来开门,就见到三尊冰雕雪糊的人,雪人身后三头雪兽,均是困乏再难撑的模样,急忙顶着烈风大开山门,迎了进来。
本处侍者七手八脚替他三个安顿好驴子,搬行李进屋。三人进到屋子里,围着火盆团坐,双手僵硬捧起小童送来的热水连灌数杯,烫的舌头麻木,身上才稍觉有些热乎底气,心绪随之舒缓。他们的衣服全部湿透,早被道观里的人协助换下来,由着人家好心拿去烘烤,只好从行李里匆忙抽出一身干燥的,胡乱穿在身上。三人向侍者打听明白,由侍者引路,前去拜见主持道长,表达谢意。
主持闵真人体态适中,只看着年老,猜不出实际岁数,眉目唇角无一处不严肃,声音却柔和。真人望着三个年轻人略显狼狈相,只和缓道:“方才听侍者来报,说三位相公乃是赴京赶考的举子,被大雪阻了路,不得北上。我还叹道,三位定从南方来,家乡少见大雪,故而轻敌,若是本地人,绝没有这等天气出门的道理。设或白日间风雪更加狂急,三位走得慢些,至天黑仍未走到此处,或是雪略细小,三位走得快些,此时已进了山,可怎么是好。”
那三个再三谢过。元旬率先问道:“请问真人,聚贤山是否还有人家,我们明日进山后又该向何处投宿?”
闵真人据实道:“村庄、寺庙都有,不过不在你们进山出山的大道上,非此间人绝找不到,兜兜转转,撞上野狼、麋鹿倒是寻常,此其一。其二,明日你们不要妄想进山,好好在我这里休整几日,若是不信,明早去看看外面的路就知晓了。”
元时不无担忧道:“礼部限定投状纳卷须在腊月底前。谁知我们一路过来,不是不刮风就是逆风,行船艰难,紧赶慢赶走了不足三分之一,原指望陆上能快些,这可好,才下船就遇大雪,若是赶不上,岂非全耽搁了。”
闵真人倒是从容:“可是礼部的贡举诏上说的?放心,三年一大试,逢此恶劣天气,早有本地官员修奏折上达天听,天子定会斟酌,断不能因着三五日、十来日的大雪,耽搁无数南方考生。于你们而言是功名,于朝廷而言是均衡。”
元旬好奇道:“真人乃方外的神仙,如何也通晓凡俗事?”
闵真人忽被这话逗得嘴角微抬:“我这小小观堂坐落山脚下,接待各色凡俗无数,我好听故事,也好与人讨论故事。到了我这里,饭钱、功德钱可以免,故事不能免,留下故事方能放人,久而久之,我知晓的事也就越来越多。你们也是一样,反正大雪阻路,与其担忧无度,不如读书之余与我一起讲故事消磨。”谈笑归谈笑,闵真人见三个年轻人疲乏困倦上脸,知他们一路行来十分艰难,再打量一身装束,那两兄弟略齐整些,单独的那个尤为朴素,可见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读书不易,考取功名不易,进京更是二十分的不易,心底除了疼惜便是怜爱,几句话之后便请他们三个回客房休息去了。
第二日,应云手三个是被房外的扫雪声惊醒的,以为自己睡过头,赶忙起身收拾,开门出去才知外面尚未到日出时。与前一日一样的雪映着天光,照出天地莹莹透亮,漫天雪仍就扬扬洒洒遮迷人眼,虽比昨日细小了许多,漫天片片团团化作雪霰,却未见丝毫晴意。地上的雪已湮没两三级台阶,几名使者挥舞扫帚奋力清扫,将雪拢归向两边,辟出中央深埋雪下的甬路。应云手问道:“天亮尚早,为何这般勤谨?”
侍者停了扫帚向三人问好,回答道:“已经不早了,真人与诸位仙长去了大殿上早课,叮嘱我等晚些再来客房这边扫雪,别搅了三位相公的睡眠。”
元旬自嘲道:“瞧见没,在人家做客还睡懒觉,被主人笑话了。有劳几位侍者清扫出道路,咱们正好去外面探探路。”
侍者闻言劝道:“三位相公若是想着进山,就不必再想了,咱这院子里尚且如此大雪,何况外面的山路,夹在数峰之间,穿堂风不知带去多少雪,又无人清扫,怕是能埋人呢。”
元时不以为然:“眼见为实,它若真能埋住我,自然退回来。”说着,他兄弟当真返回内间更换出门的衣服,应云手也忙跟上。
道观里面的甬路看似由侍者扫洒干净,其实雪花落地,早钻进石板、卵石缝隙中,逐渐填满,再被人一踩,彻底夯实里面,外面紧贴石板与卵石一层薄雪冻成浑然冰壳,单看并无异样,踏上去才知滑溜无比。应云手三个自幼也未遇过雪,纵有侍者送来的手杖支撑,纵使相互搀扶,也是一步一滑,三步一趄,五步一跌,满头大汗地嘻嘻哈哈着终于走到大门口,放眼朝外一观,满心除却震撼只剩茫然。
没有墙壁房舍阻挡,外面风更大,照旧是风卷着雪胡乱抛洒。道观门外石阶并石阶下十余步远近皆被清扫干净,露出清灰砖石,自十余步远处,积雪似小山峭壁高耸,过人腰际。峭壁尽头与山墙相接处,两边各有一座略高些的雪山,乃是铲出来的积雪堆砌而就,高山与峭壁赫赫然将砖石路圈作谷地一般。峭壁之外,他们昨日踩出来的踪迹皆不见,满眼所见不论高的低的,直至天际都锻做浑然一色。三人只好悻悻返回道观,一路谁也未再言,不约而同结伴先去看看驴子,待回去客房,惊见闵真人立在客房外正等候他们。
闵真人应是才上完早课出来,一身装束规矩整齐,不似昨日在卧房的模样,见到他三个,轻掸掸袍袖上的雪珠,看似随意道:“原来三位相公一大清早赏雪去了,却不知有诗没有,拿出来供我等瞻仰瞻仰。”
元时本来见大雪封路心中就焦躁,再见闵真人板着面孔,立在檐下居高而藐,不痛不痒道出此等不合时宜的俏皮话,更添懊恼。倒是元旬老实应道:“还望真人莫要打趣我等,大雪封路耽误前途岂能做玩笑。”
闵真人认真道:“前途不是大雪封路耽误的,上赶着未必就是好事。”
元时见哥哥被怼,当即回嘴道:“真人可知我兄弟在睢川府的成绩。”
闵真人倒是不慌不忙:“那就在睢川府好了,干什么上京呢。”
元时满腹才纶使不出,干低低嘟囔一声:“岂有此理。”气到呲牙咧嘴,额头立时歪过去。
闵真人见对面仍未悟,索性提点道:“你的面上已显现不全之相,照应一生该着凡事易得不如难得,难得不如不得,得之愈重,失之愈多。你兄弟同胎而生,模样难分辨,分明一人而两面,一面而两性,看似因着落草分开,终将合并成一个,到那时,穷尽一生算计来的功名利益又是谁的。”
元时当即被噎得无话以对,元旬也呆愣住。
应云手不失时机追问道:“真人可能看透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