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不甘道:“我告诉你们,在如今这县城里,秦家就是只肥羊,除了咱家,我就不信没有其他狼盯着。反正错过这笔大财,再不会有第二个,我到死心底都难受。”
老二借机插了一句:“他家在京城有人,死了的那个还是做大官的,若能替他家跟道观之间说和下,替他家解了困,将来他们回去京城,咱家孩子也去京城考科举,好歹攀上个京城关系。”
老三嗤道:“一个寡妇,能在京城混下去,还回来干什么。放着眼前的财不取,巴望那些有的没的。别跟我说你惦记上那寡妇了,小心我啐死你。”
老二当即被噎住,再不言语。
一直沉默的老四至此方幽幽接话道:“二哥的话有些道理。”
老三眼看急迫又起,却听老四继续道:“咱们这位堂叔预备做神仙,一生又无儿又无女,揽着县城外面那么大的庄子还不知足,又惦记上秦家的宅子,贪心不足,倒让咱们做事有了借口。三哥忒心急,就算搬空秦家,能保几年富贵,咱们的子子孙孙照旧越不过一个‘商’字。可要是连宅子一并到手,若再添上秦家外面的竹林、庄子,便能彻底舍弃这份贩卖祖宗的勾当,今后咱也是那高门大户的老爷了。”
老大反驳道:“道观拿着现成的画押契约,只须再按捺两三月就能成,凭什么让给你,看你哪里像人家亲儿子?”
老四笑眯眯道:“二哥不是说了嘛,说和,说和,先有说,再有和,大家都是一个‘元’,万事好商量。纵使不成,那道观里也不是只有堂叔一个人,总有能跟咱们说和到一起,跟咱们一条心的。只要咱们做了秦家大宅的主人,那道观的主持,谁做不是做呢。”
又到新年,外面贴红挂彩,炮仗灯笼彻夜不息,琉璃火光映彻天空,自小年起直到上元节。一墙之内的秦家却寂静如深窟,秦感听着传进来的爆竹声与人群欢闹声,满心毫无羡慕,只觉凄凉更甚。谁知,上元节刚过,正月未出,道观的管事道长就带领一群号称要丈量房舍,检视屋子,清点财货的道人打扮的壮汉登门。秦家仆从本来没剩几个,勉强应对日常扫洒、烧饭之类,逢此情形哪能阻拦得住,任凭这伙人强盗一般白日闯门,直入内庭。宋氏不敢有丝毫作为,只能拉着秦感躲在角落,任凭那些人到处翻检,随意拿取。不出十日又是一拨,直到这些人搜刮到书房,秦感终于挣脱母亲,撒腿跑过去,振开双臂挡在书柜前,奋力颤抖高嘶:“不许动我爹爹的书!”
那些男子低头看看秦感,嬉笑出声,不去理会他,转身将书房中所藏古董、文具、玩器,凡略看上眼的全部席卷一空。
秦感等那群人离开书房,暂时顾及不上母亲,飞奔向花园,使劲爬出盗洞,一口气跑到学堂上。曲先生此时正在给孩子们授课,不知隔壁院子情形,只见秦感再不似往日,着家常单薄短衣,头发、脸面、双手、遍身皆是泥土,气喘吁吁,狼狈无以复加,礼也不施了,跑到曲先生脚下,当即拜伏,双手搂抱住曲先生腿脚:“曲先生救我!”
曲先生听说秦家遭了强盗,想到他母子境况便能猜出一二,不好去报官,抛了满学堂的孩子,抄起桌上戒尺,带领堂上的五六小厮,匆匆绕出学堂,急奔向秦家。秦家大门洞开,再向里走,惟见狼藉,曲先生与小厮们一路走一路叹息一路提防,不期迎面撞上那群不知何处来的男子。曲先生高举戒尺,威声呵斥道:“你们要干什么!”
那群男子未必认识曲先生,却见他一身装扮不俗,身旁小厮衣着皆是旁边学堂里模样,不必提紧跟上来的三十多半大孩子,手里抄着扫把、簸箕、乃至举着茶碗、卷轴、砚台,形形色色层层叠叠好似道观墙上的神仙谱,因此不敢招惹,灰了气色,慢悠悠欲躲闪开。对面一群孩子中,偏生有个眼尖的,元旬辨认出其中一个身影,高唤一声:“哎,那不是四……”嘴立刻就被身旁的元时紧紧捂住,未能再言一字。
秦感引领曲先生向书房而去,里面连那张硕大的雕花几案都被人搬走了,只剩满地残破纸张,三面顶天的书柜中,除了底下二三层被人零散抽走一些,多数书籍尚完好,曲先生至此再说不出一句话。秦感仰头回望书柜,转身郑重再拜倒曲先生脚下,恳切道:“这些书籍是先父乃至祖辈数代心血,我年纪太小不能保全,还望曲先生全部收下,使先辈心血不至被粗鲁之人践踏。”说完,抬眼看了一眼对面,又道:“同窗应云手几次三番提醒我,且对这些书籍甚是倾慕,可知是个爱书惜书的可造之才,望曲先生不吝提携教导。”
即使身处如此混乱境地,曲先生也知男女大防,不便进内庭,况且,单见外面情形,便可推知里面遭遇。曲先生唯有叹息,左右思忖一番,指挥着小厮与孩子们替他将一应书籍全部搬去学堂,且日落前务必清空。
众人齐心协力,快则快矣,却折腾起尘土无数,书房中比方才之混乱更有过而无不及。趁此间隙,应云手招呼秦感,低声问道:“你家大黑狗呢?为何不咬他们?还有你家那什么管家呢,去哪儿了?”
秦感哀哀道:“蔡伯早走了,给我跟娘亲留下大黑狗看家,谁知第一拨人来的时候,就把它勒死拖走了。”
应云手心底惊恐不能压抑,担忧道:“万一那些贼人又来怎么办,你跟你娘搬去我家住。”
元旬于那些人之中见到自己四叔,心底到底添些愧疚,也跟着诚恳劝道:“去我家也可。”
秦感只是谢绝:“那些不是贼人,领头的就是道观里的。娘亲说,他们就是故意践踏房舍,借此压价,到交接时趁机多要东西,若我们都走了,这伙人更加肆无忌惮,万一再一把火烧了,我们要去哪里凑那么多钱还账。娘亲还说,我家已经损失太多,再多些无妨,就怕他们惦记上我,借要钱之机将我掳走卖掉,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应云手不无担忧道:“那交接之后怎么办?”
秦感道:“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起在南疆的叔父,年前他就已回信。信上说他奉皇命务要新年之前将南疆平定,实在挪不开身,最早开春之后,最晚入夏时就来接我,我跟娘亲只需再多捱几月。我们只管搬去道观,至于那道观,要了我家房子,断不会不管我们,至少一间房舍还是有的。”见应云手面露凄凉之色,秦感又忙道,“到了那里,再无人约束我,也再没有高墙困缚住我,我跟你是一样的了,这样一想,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