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在说实话。” 西里斯耸了耸肩,继续调整着最后一个扣件,“真正有价值的技能,不该因为出身或身份被忽视。”
这句话没有引起回应,谁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法兰的动作明显不那么生硬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虽还称不上轻松,倒也不再刺人。
夜幕降临,雨势依旧。四人在岩石遮蔽下点燃了一小堆火,围坐其周。火光在湿润的空气中摇曳不定,映在每个人脸上都显出些疲惫。西里斯分发完干粮,然后宣布了夜间值守的安排。
“分两轮,每轮两人,各守半夜。我和伊莎贝尔先守,利威尔和法兰后半夜。有异议吗?”
没人提出反对,只有利威尔挑眉问了一句:“我们要提防什么?这里还在墙内。”
“野兽,强盗,天气变化——任何异常动静都不能忽视。” 西里斯神情较白日更为凝重,目光依次扫过几人,“即使在墙内,荒野地带依然危险。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场实战模拟。在真正的壁外调查中,一次值守的疏忽,可能就是全灭的代价。”
他这番话显然起了作用,三人皆默默点头,开始各自为休息或值守做准备。
第一轮值守中,西里斯和伊莎贝尔坐在帐篷外的小棚下,雨声持续不断,敲打着帘布和叶面,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雷鸣。林中昏暗如墨,他们没急着说话,只是在沉静中听雨,彼此靠得不远,夜的气息逐渐冷下来,感知变得格外清明。
"你怕打雷吗?"西里斯突然问道,注意到伊莎贝尔每次听到雷声都会微微绷紧身体。
伊莎贝尔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不是怕...只是在地下街,我们几乎听不到雷声。来到地面后,第一次经历雷雨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什么攻击。"
西里斯拨了拨面前的火苗,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我第一次独自面对雷雨时也很紧张。那时候我才九岁,藏在废弃地窖里,每一声都像砸在我头顶。地窖屋顶太薄,震得我整晚都没合眼。”
他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事,尤其是过去。这一次却说得干脆,不加掩饰。虽然细节有所改变,但情感是真实的。
伊莎贝尔听得安静,等他说完才轻声问:“九岁就一个人了?……你家人呢?”
“死了。” 西里斯说得平静,视线却越过火光,望向林中看不见的远方,“有人觉得,知识比生命更危险。”
伊莎贝尔似乎想问更多,却在触及他神情的那一瞬沉默了下去。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填补着空白。
"你想过离开墙内吗?"还是西里斯先打破了沉默,火星在潮湿的空气中噼啪作响,"不是为了调查任务,而是...永远地离开?"
伊莎贝尔惊讶地看着他:"那不可能,外面全是巨人。"
“如果,” 西里斯顿了顿,慎重地挑选字句, “如果有一天,人类真的击败了它们……你会想去看看墙外的世界吗?”
伊莎贝尔褐色的眼睛刹那间亮了起来:"当然想!想想看——没有尽头的土地,没有围墙的天空,未知的一切……" 她发出一声干净又炽热的喟叹,
"那一定是最纯粹的自由。"
少女眼里映着一片干净的热望,真切得不像幻想,更像一种已经生根发芽的执念。月色从云隙间洒下,碎银般落在她的脸上,像是替这份渴望打下了光。西里斯转头凝视着那双闪烁着憧憬的眸子,一时间有些出神。
"自由从来都不是免费的,伊莎贝尔。"他轻声道,眼底掩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它总有代价。"
伊莎贝尔没有急着回应,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值得付出代价的东西,才最珍贵,不是吗?"
她眼神依旧澄亮,隔着短短的一臂之遥,直视着咫尺间的那双蓝眸,像是想要看透那个隐匿其下的灵魂。
“愿意为它付出代价的人……才配拥有它。”
这一句落下,像轻语,又像雷霆,带着某种钝痛在西里斯胸腔深处悄然荡开。他无声地移开了目光,紧了紧膝上的披风,将那点须臾间的失神轻轻掩下。
心底最深处的悸动,不属于“西里斯”,而是属于“塞西莉亚”。那种不可抑制的回应,是一个拥有执念、也知道执念代价的灵魂,在听到同类之音时,在本能地颤动。
两人没再说话,各自沉在雨声中,继续着夜间的值守。雨势仍未停歇,风越过林梢,卷起阵阵湿冷。火光逐渐暗淡,帐篷边的夜色愈发浓重,交班的时间到了。
西里斯收回思绪站起身,拍了拍伊莎贝尔的肩,示意她去休息:“我来叫他们。“他走向帐篷,唤醒了利威尔和法兰。
“没什么异常,雨虽小了点,但衣服还是湿透了。” 他甩了甩兜帽上的水渍,提醒两人注意保暖。说罢又回头看了伊莎贝尔一眼,轻声叮嘱:“休息的时候别冻着。”
利威尔简短地点了点头,接过值守任务,站到营地边缘。法兰则立在另一侧,目光警觉地扫视着雨幕中的森林。
西里斯回到帐篷,脱力感几乎在落下身体的瞬间袭来。一整天的骑行,再加上雨夜寒湿与精神的紧绷,全身都在叫嚣着酸疼。更棘手的是,被雨水浸透的衣物贴在皮肤上,连束胸布也因为吸水而变得沉重僵硬,连呼吸都略感压迫。
必须想办法稍作调整,但环境又不允许他完全更换,只能借着微弱的火光,在帐篷内设法缓解。他解开外套,小心地拉松几处勒紧的部分,警惕外头任何风吹草动。也正因如此,他第一个察觉到了那一丝突兀的异动——帐篷外传来短促的骚动声,几乎盖过了雨声的节奏。西里斯瞬间警惕起来,披上外衣、抽出匕首冲了出去。
外头,利威尔和法兰已经各就各位,面对黑暗深处的方向进入了战斗姿态,神情高度戒备。伊莎贝尔也迅速起身,紧张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
“怎么回事?” 西里斯靠近利威尔,压低声音问道。
“有动静。” 利威尔答得简短,神情凝重,“不是动物。”
四人屏息凝神,仔细聆听。雨声之外,林中隐约传来铁器摩擦的轻响,还有极微的低语,约五十米开外——在这个时间,在这个位置,那绝不寻常。
“至少三个人。” 法兰冷静判断,眼神锐利,“有可能是盗匪。”
西里斯眉头一沉,迅速权衡情势:“我们有两个选择,避战撤离,或者先发制人。”
“撤。” 利威尔几乎是立刻给出结论,毫不迟疑地反身收束行装,“这不是我们的战斗。”
法兰也点头附和:“我们的任务是完成训练,别节外生枝。”
“明白。” 西里斯迅速作出部署,“收拾必要装备,放弃营地。伊莎贝尔,你负责马匹;法兰,打包食物和水;利威尔警戒,我去处理帐篷和火堆。”
四人立刻展开行动。西里斯蹲在火堆前,用泥土覆上余烬,仔细确认没有残火后才起身拆除帐篷;伊莎贝尔轻声安抚躁动的马匹,快速整理缰绳;法兰有条不紊地清点补给;而利威尔则像一道静默的警戒线伫立在营地边缘,目光未曾离开那片可能藏着危险的黑暗树林。
不到五分钟,他们已经准备就绪。按照西里斯的手势指示,四人牵着马匹悄然撤离,朝着相反方向潜行而去。雨水成了天然的掩护,将所有脚步和气息吞没在林间。约莫半小时后,西里斯找到一处天然山洞作为新的临时营地——地势隐蔽,足够容纳四人和马匹,又恰好可避风挡雨。确认洞口无异动后,他才一抬手示意三人进入。
“这里暂时安全,” 他低声说,目光仍扫着周围,“但不能放松警惕。”
“那几个人……是冲我们来的吗?” 伊莎贝尔皱着眉,抱着披风坐下,脸上带着未散的戒备。
“不像。” 法兰靠着石壁,冷静地分析,“多半是些普通盗匪,或者是夜间活动的偷猎者。”
利威尔一言不发,只是走到洞口站定,注视着外面的雨幕。雨势减缓了不少,他的身影立在雾气之中,显得沉静警觉,仿佛随时可以拔刀而出。
“新的轮值安排,” 西里斯站在洞口,扫了一眼几人,“既然被打断,接下来我们轮流换班。每人两小时。我先来,然后是法兰,利威尔,最后伊莎贝尔。”
话音刚落,伊莎贝尔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地皱起眉:“你不是刚才才守过一轮吗?现在又来?”
西里斯拉了拉披风,将湿透的边角拢紧,“我体力还行,不至于值两小时就趴下。再说了,让你在前面守夜,你确定自己不会先睡着?”
伊莎贝尔被他堵得一愣,随即翻了个白眼:“好吧,那你可别半夜冻死了。”
西里斯笑了笑没回答,靠着岩壁坐下。他低头检查了一下靴带,避开了那别扭的关切。
“别逞强,” 法兰看着他明显迟缓了些的动作,低声提醒了一句, “我们三个人都能应付。你是带队的,出事了对我们谁都没好处。”
“我知道。” 西里斯终于抬头,嘴角勾了下,笑意淡淡,“但我可不想排在利威尔前后值守,谁知道他会不会借机挑我毛病。”
这句半真半戏谑的话一出,伊莎贝尔闷笑了一声,连法兰也别开目光,轻轻哼了声没再多说。利威尔则始终没开口,只是微不可察地扫了西里斯一眼,那眼神一如既往看不透情绪。
气氛因为这几句短短的交锋稍微松弛下来,西里斯仰头靠回岩壁,轻声补了一句:“我守头两个小时,之后交给你们。别担心,我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正因为太清楚自己的极限,他才必须守在最前头,撑过疲惫还未彻底压倒警觉的那段时间。
无人再反驳。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此刻最需要的,是一点能安心合眼的时光。
洞外的林雨已经停了,西里斯靠在洞口岩壁上,裹紧披风放缓了呼吸,略微调整姿势。胸前那层湿重的束缚仍牢牢勒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隐的滞涩。他知道自己必须忍耐,当前环境下无法完全更换衣物,只能任由这层不适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洞内其他三人已逐渐入眠。法兰依旧保持着轻度的警觉,睡姿虽静,却能随时抽身而起;伊莎贝尔则蜷成一团,似乎是几人中最放松的一个;至于利威尔——他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却没有哪一刻让西里斯觉得他真的睡着了。那份战斗本能早已刻进骨血,哪怕是在休息中,也随时能化作刀锋。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将林间照得斑驳如幻。银白的光辉斜斜落在岩壁上,也落在西里斯低垂的睫毛间。他望着那片模糊月色出神,思绪却早已游离。
这一整天,从白日里的配合,到夜晚的撤离,他们之间原本剑拔弩张的关系,似乎悄然生出某种转变,不完全是信任,却也不再是单纯的戒备,更像是某种尚未命名的连结——或许是并肩的本能,也或许是疲惫中的依靠。
夜风吹进山洞,带着潮湿的凉意。他低头收回目光,把披风紧了紧,继续守望着月色下沉睡的山林。等法兰来换班时,西里斯只简单交代了一句“情况正常”,便走进洞中随便找了个角落躺下。空气仍湿冷,地面也不好受,但此刻他唯一需要的是尽快恢复体力。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明日旅程尚远,而夜才刚刚过半。